66岁生日那天,李雪健把儿子李亘送他的生日礼物退了回去。
李亘是拎着电脑去给父亲过生日的,他特意在电脑里装了刚做完粗剪的处女作长片《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以下简称《有一天》)。
电影是上一年冬天在日本拍完的,主场景在东京郊外的一家中华料理店,那是他在日本留学、打工的地方,电影拍了39天,剧组里所有人都夸他“拍得好”。
自始至终,他都没让父亲“掺和”这片子,没找父亲串戏,首映礼也不想让他去。有一段时间,李亘特别不服被贴上“李雪健儿子”这个标签,他怎么就只能是谁谁谁的儿子,那他自己呢?不靠家里,拍不了电影?
李亘打开电脑,点了播放键。他告诉李雪健,今年生日,没什么东西送他,就把自己这部处女作电影当生日礼物送给他。
两个小时后,电脑播完了最后一帧画面,李雪健望向李亘,嘴里挤出来两个字——“不要”。
在李雪健的记忆里,儿子那天是哭着走的,临走前,孩子还跟自己说了句“老爹生日快乐”。
▶ 拧巴
如果要给李亘贴标签,除了“李雪健的儿子”,他还是“田壮壮的外甥”、“于蓝的侄外孙”……
电影世家长大,李亘的人生原本早已写就,18岁高中毕业,参加艺考,第一志愿,大概率是北京电影学院,如果不想当演员,做幕后也行,至少不能离开创作。
李亘硬着头皮翻开《艺术小百科》,那是影视类艺考生备考的必备参考书,大约只背了一页,太难了,他没什么兴趣,况且,一开始他就不想学电影。他跟家里人说了实话,决定不考了。
“我当时,就是不想去学电影”,李亘记不清为什么那么抵触,总之,后来他还是选择去了一所跟电影没什么关系的大学,成了一名日语专业的本科生。
有时候,李亘觉得自己特“拧巴”。比如,拍电影。
原本大学四年一直刻意远离影视,却在本科毕业后,偶然跟了次组,又萌生了不如“去试试”的念头。原本生活中佛系超脱,却在摄影机开启的瞬间,锋芒毕露。明明刚到拍摄现场,就已经“浑身滚烫”,却反复跟主演齐溪强调克制,一滴眼泪也不让她掉。原本最怕离别,平时一个小离别他都过不去,“矫情”到要分组配图发朋友圈,却在导演的第一部电影里写满了离别。
就拿《有一天》来说。刚开始,他想,只要能拍就满足了。开拍以后,他就开始跟自己说,要拍,你就拍好。成片后,他想的是,我要入围电影节。真进了北京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他又想,要上台拿奖,甚至把获奖感言都提前演练好了,感谢的名单也列好了。最后,没得奖,他觉得也无所谓,没得就没得吧。
看影评也是,明知道自己“玻璃心”,还是要把所有关于电影的评论一条不落地都读完。但当看到有人说他是“低配版”是枝裕和时,他又不生气了,“低配版是枝裕和,其实也很好了,不是吗?”
对父亲的态度也一样,影片在北影节的首映,父亲到场,即使他紧张到完全听不到父亲的现场发言,也不肯承认父亲是最让他紧张的观众。他不服被人称作“李雪健儿子”,但也会默默告诉自己,不能对不起这个名号。
“有的时候,真的很累。”刚感慨完,他马上又补一句,“但,还是要努力呀。”
▶ 电影
《有一天》的故事原型,是李亘12年的生活缩影。他把自己投射到电影主人公李小李身上。
跟李小李一样,李亘也在是读大学的时候去日本做的交换生。2007年,正在北京语言大学读大二的李亘开始了为期一年的交换生留学生活。
电影里,李小李拿着简历连跑7家店,没得到一个打工机会,也是李亘的亲身经历,“那时候日语也不太好,只能拿着简历一家一家跑”。
他从渊野边上车,坐了两站地,到了东京郊外,看见一家叫南国亭的中华料理店,那是他跑的第8家店,在那里,李亘遇见了后来被他拍进电影的人们。
回国后,李亘每年都要回一趟“南国亭”,直到电影2019年开拍,他一共回去了12趟,他把每一次回去发生的故事、碰到的问题、说过的话,写进电影,垒起了《有一天》的雏形。
“所有人物都有原型。不然,那么多人,怎么编呀?”话题转向电影,李亘讲话的声音明显提高了,代理店长唯姐、青木、邱邱、后厨师傅……都是李亘在南国亭遇见的,而南国亭,李亘说,“那就是我打工的餐厅,我的主场”。
电影拍摄主场地就选在了现实里的南国亭,为此,南国亭还特意停业了12天,专门留给李亘拍摄。
“一到那儿,还没开拍呢,我就浑身滚烫了”,李亘形容那种感觉像“发烧”,但他立刻意识到,这也叫“自我陶醉”,绝对不行。
拍摄的时候,他反复提醒自己,克制、你得克制。他对演员也这么要求,跟齐溪说,克制克制,电影里一次又一次的离别,齐溪陷入了情绪旋涡,她想哭,李亘不同意,一滴眼泪也不让掉。
在后来的采访中,齐溪把《有一天》的拍摄感受总结成了一句话——“浅尝辄止,点到为止”。
电影里,齐溪出演南国亭代理店长唯姐,飒爽又重情义。最开始的拍摄那几天,齐溪特别想为电影多做点儿什么,她问李亘,能不能给她一些大特写,以便让观众更直接地接收到共情点,结果“导演都不想做”。齐溪后来才明白,李亘想要的克制,究竟要到达什么程度。电影结尾,李小李结束了交换生学习准备回国,唯姐为他送行,“那是电影里最后一场告别,他都不让我哭,你可想而知,他克制成啥样”。
“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我要拍离别主题,我可能会做得更撕心裂肺,也许,不会让齐溪那么克制。”现实中,李亘害怕离别,“我挺矫情的,一个小小的离别,我都会过不去”,为了消解离别带来的情绪,李亘有时候得喝两杯,忍不住发个朋友圈,还得想着分组、部分可见。
面对一个从头到尾讨论“离别”的电影,李亘说,是“离别”找上了他,“一开始,我只想写这几个人物,后来,我才发现,这里面每一个人,都面临着一个离别。原来是这个东西,让我这么想去描述这群人。”
尽管电影里每一个离别,都在李亘近乎偏执的“克制”要求下,压平了情绪冲突,但有几次,监视器后的李亘自己在片场没忍住。
让李亘“破防”的戏,是小李要回国前的一场戏,四十多岁的后厨老万想给小李送件礼物。小李正在擦冰箱,唯姐和老妈妈在包春卷,大家谁也不说话,店里又空又静。老万出来又进去,进去又出来,反复了几次,一把把个塑料袋塞给了小李,袋子里是一件绿色的运动服,那是老万第一次给同事买礼物,也是他为小李无声的送行。
“老万把衣服扔给小李的一瞬间,啪一下,我就落泪了”,李亘也说不清,那一瞬间自己为什么就被击中了,“你会觉得,他应该很羡慕小李吧。他其实是想告诉小李,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但是他自己,还是会一直在那,炒虾仁。”
拍完《有一天》,李亘忽然意识到,“有的时候,离别并不可怕,被困住,才最可怕。”
▶ 父亲
李亘不确定,当时要把《有一天》当作生日礼物送给父亲时,是否仅仅因为来不及准备生日礼物。他唯一清楚的是,最开始拍这个片子,不是因为父亲,但电影拍完,他又含糊了“可能,也是为了他。”
电影的两次首映礼,一次李雪健亲自到场,一次正赶上他去青岛拍《流浪地球2》,来不了,就写了封长信,让爱人带到现场,念给大家。
李亘记得,电影在北京国际电影节首映前,他原本不想让父亲到场,他跑去跟父亲讲,“你最好不要来,抢我镜头”。首映那天,李亘说,因为父亲在场,自己特别紧张,以至于父亲当天的发言,他一个字都没听到。过了几天,他刷视频刷到,才知道父亲那天讲了什么。
“我在之前某个阶段会很想脱离‘李雪健儿子’这个称呼,或者是特别不服被贴上标签这件事情。”在李雪健的光环下,李亘的确要顶着更大的压力,第一关就是来自父亲的压力。
谈起被父亲生日时“退货”,李亘承认受到了打击,“打击不在于他没要,而在于出问题了,怎么办?”
从《有一天》开机,李亘在拍摄现场接收到的,都是来自团队的肯定,在这支堪称“金牌”的团队里,有文念中、杜笃之、姚弘易的挂帅,“大家给我的都是正向反馈,每天问我,导演你想要什么?”这让李亘产生了一种幻觉,“我觉得,自己做得特别好。拍完我就觉得我就该拿奖去了。我当时就觉得,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我能当导演,你们看吧。”
直到,李雪健给他浇了第一盆冷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自我和无知,“别人都夸你,真不是说,这个东西就那么牛了,你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拍的什么都是好的。剪辑老师觉得这个要拿掉,那个要拿掉,你不同意,你什么都想要,这个东西,必然是四不像。”
《有一天》返工了一年,再次坐上剪辑台,李亘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杂念像拔草一样一根根除掉,他不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想很多、自己的作品很电影,他让影片回到了初始状态,《有一天》流露出了一种新的气质,与众不同的气质,李亘的气质。
2021年2月,李雪健过67岁生日,李亘带着爸爸妈妈,去看了一场放映,大银幕上放的还是《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
108分钟后,场灯亮起,李雪健挤出了一句话“嗯,不难看了。吃饭去吧。”
在《有一天》北影节首映礼上,李雪健把生日那天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补给了儿子:“我在心里说,这小子,可以干导演了。”
至于“李雪健儿子”这个标签,李亘已经有了新的态度:“我确实因为这个头衔有所收获,为什么要抵触?它就是我的一个标签,我能不能对得起这个头衔,也是看我的作品和努力程度。”
3月11日,《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正式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