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我将会离开你》是李亘导演的第一部长片。在青年导演的创作序列中,基于自身经历改编的首部作品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这部影片也是如此,它取材自李亘本科时在日本做交换生一年的生活经历,片中的时间地点都与真实情况基本吻合。影片的前期完成于2019年,在还没有发生新冠肺炎疫情的时空里,导演选择了实景拍摄。于是,片中出现的日本街道、电车、东京塔、中华料理店、居民住宅等,都与我们熟悉的日本电影中的图像志并无二致。
影片从主人公李小李离开东京渊野边的前夜讲起,从开始就定下了离别的调子,也确定了李小李串起全片的位置。大多数时刻里,李小李既是观察者也是参与者,但其他人的生活偶尔也会被推到前景。除李小李外,影片还选择了9个人物作为表现对象,其中既包括在日华人、日本人,也有中日混血。每个人的比重略有不同,这种散点透视的处理带来了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群像。他们的身份有所差异,但在李小李的视角中,异质性的部分被呈现得很少,他更多“看到”的是一种较为普遍的日常生活与人情世故。
这些身在远方的人们都具有相近的社会地位,他们都是普通的劳动者,甚至贫困的市民阶层。除了南国亭的工作外,赵青木、理惠还需要在别处打工,万师傅在吊水时会计算医药费需要炒多少盘虾仁,理发店老夫妇用优惠券点着最便宜的饭,邱邱则将自己委身于酒吧老板。作为南国亭店长的管唯,实际上也并没有摆脱这个阶层,她得不到永久居住权,住的房子也很有可能是长屋(因此吵架会被邻居听见报警)。
但影片并不致力于进行一种社会学式的观察,人物的日常在经历李小李的目光之后,需要从情感的逻辑将其打开。我们会发现,片中人物的家庭都是有缺憾的。在此一基础上,这些人物的身份问题与家庭问题被并置在一起,对身份的追问通过对家庭的追问得以替代。其中最典型的是拥有混血身份的赵青木,他无法拥有彻底的归属感,与每个人都只能是“半个老乡”。他对身份的回避/确认以强调姓名的方式呈现,身份的不确定性始终与家庭的撕裂共存。管唯想要拿到永居,但并不意味着对身处之地的归属感,她的目的是建立家庭,“和真正的亲人生活在这里”。于是身份被家庭所置换,从这个角度也就能够理解片中反复出现的东京塔——其实与真正的地理景观或是文化认同关联不大,它的作用更像是“图腾”,提供了牢固稳定的家的概念。
如果说南国亭——中华料理店本身也是一种融合——作为圆心,组建起类似家庭的关系,那么贯穿全片的鱼这一意象则着眼于个体:小溪里的红色锦鲤,库房鱼缸里的鲷鱼,黎老师家鱼缸里小小的孔雀鱼,邱邱画中的鱼,李小李提及父亲类比摔在地上的鱼等等,鱼的所指在每个人身上都有微小差别,但都能归结于孤独与显眼的辩证,也是个人成长/转变的线索。
在远方看见日常的一个结果是,李小李实现了自己的成长:从开头时无法在超市推销食品,到结尾处举起菜单在大街上为南国亭叫街推广。除了这一处的首尾呼应外,开头结尾的两次理发也饶有意味:李小李于渊野边的第一次出场,就是在理发店剪完头发的镜中形象;而到了影片的末尾,黎老师也终于在异乡第一次走进理发店,带着她的新发型步入下一个春天。
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片中的女性无论是管唯、黎老师、理惠、理发店的老婆婆,甚至邱邱,都是短发。让我们回到公交车的段落。在那里,李小李曾对黎老师谈起自己母亲为了照顾生病的父亲,将原本一头长发剪短的过往。那么,在这个李小李“看见”的世界中,很难不将普遍的短发女性视作是母亲的隐喻。而且这些女性都与某种母亲身份/渴望相关联,并在一定意义上承担了照顾者的角色,管唯与理发店的老婆婆渴望成为母亲,理惠与黎老师本身就是母亲,邱邱的头发最长(她实际上也处于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但在结构上几乎要成为母亲(继母)。
在这样的一个广义的“家庭”里,男性角色的刻画要么相对较少,要么面临被遣返或被遣返支配的恐惧。李小李在异国的日常中或多或少提到了他在国内的家庭情况。这些谈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文本之外导演李亘的真实生活。尽管桌上那张全家福始终是模糊的,但每一次当李小李提起父亲,观众很容易格式塔出一个父亲的形象。导演不避讳借李小李、黎老师、邱邱等人之口对他家庭的描述以及对他行为的判断。在这一程度上,导演是坦诚的,文本与生活也构成了彼此检阅的镜像。
虽然男性/父亲的形象是模糊的,但细节表现不乏生动之处。在卡拉OK的那场戏中,陈永忠扮演的万师傅恍惚间使人串场到《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左宏元,同样动情的演唱,只是这一次的万师傅是感性内敛的。当唱到“让我再说爱你”时,万师傅在歌词的最后两个字闭麦,人物的性格就于这寥寥几笔之间体现出来了。
影片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对两处无会期离别的处理——一是借由理发店老先生独自到南国亭用餐,二是通过邱邱看见理惠别在胸前的蝴蝶发卡——导演并没有让观众直面离别的苦楚,反而使用了体面节制的手法。在这样一个拥有强大制作团队的新人作品里,视听语言不可能出现纰漏,但同时也很难标记出导演的特点,作者性就埋在细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