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观众希望从一部大片中看到世界或者某个地区某段时间内的总体精神倾向，尤其是好莱坞大片，它有更众多的人参与，所以它从叙事到表演、美术似乎更为能够贮存时代秘密以及集体的潜意识——这当然是一种观看电影的方法，可以藉由电影开展一场由表及里的精神考古。很不幸的是，这往往是有道理的。

也许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看《新蝙蝠侠》（The Batman，2022），看它的潜意识的贮存，看它如何以叙事来与时代对话。当然，这也要考察其前期准备和后期拍摄的时间。

2019年DC宇宙之《小丑》的出现，已经让我们惊讶地看到它对于群体潜意识的表达，以及它所隐藏着的惊人的预言性。放映半年后，浩浩荡荡的社会运动（BLM）发生了。之前知识分子观众看《小丑》，都觉得它叙事颇为怪异。《小丑》的出现与之前蝙蝠侠电影世界的观念有一种断裂，是一次过于强力的扭转。

当它将主人公设定在反面人物小丑身上的时候，这本身就是一次革命。因为所有的人若被认真聚焦和关怀起来，哪怕一个暴力害人的小丑，也在这种目光中获得了某种可以理解的成长之痛。

就类似于犯罪学里面的犯罪情境论，不是人性有差别，而是当所有人进入那个情境，都会犯下差不多的罪。所以马克思也说过：    “既然从唯物主义意义上来说人都是不自由的……那就不应该惩罚个别人的犯罪行为，而应该消灭犯罪行为的反社会的根源，并使每个人都有必要的社会活动场所来显露他的重要的生命力。既然人的性格是由环境造成的，那就必须使环境成为合乎人性的环境。”（《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第167页）

蒂姆·波顿的《蝙蝠侠》（Batman，1989）里，小丑是杀害了蝙蝠侠父亲老韦恩的凶手。当我们用情于小丑，那如何面对我们一直深刻认同的哥谭义警蝙蝠侠（布鲁斯·韦恩）？

因此要照顾蝙蝠侠宇宙价值观念上的自洽性，也是《新蝙蝠侠》所需要面对的问题。最新版本的蝙蝠侠也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小丑》的叙事倾向。

《小丑》中的老韦恩（托马斯·韦恩）形象颇为虚伪、冷漠，但影片也没有展现其实质性的错误，小丑母亲认为小丑是老韦恩的私生子，但电影又让她变成了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所以观众只能对老韦恩的人品满腹狐疑，却无法下结论。

在《新蝙蝠侠》里，我们通过“谜语人”的讲述得知托马斯·韦恩是一个坏家伙。韦恩家族和阿卡姆家族是歌谭的创建者，但他们都有见不得人的历史，当年老韦恩在竞选市长时因为害怕妻子家族丑闻曝光而杀人灭口。这段历史显然加深了蝙蝠侠的原罪意识。

老管家在这部新片中必然地再次出现了，因为他不仅仅是蝙蝠侠唯一的亲人，还是他的助手。国人在有的蝙蝠侠影片中将这位管家阿尔弗雷德翻译为“阿福”，语音语义的转达上似乎很巧妙，其实颇为不妥。阿尔弗雷德有着不一般的背景，曾在秘密部门工作，所以他是蝙蝠侠的好帮手。蝙蝠侠在哥谭市的楼群间上天入地，了解官方的各种隐秘，这都是管家暗中帮助——当蝙蝠侠需要高昂的资本与资源。

但老管家再一次为老韦恩进行了辩护，说杀人并非老韦恩的指令，而是执行者法尔科内的过分举动。但老韦恩仍然要为歌谭政坛的某些乱象负责，包括他留下的重建基金也没有真正惠及底层需要的人。

所以本片顺着《小丑》接着讲，表达了对于蝙蝠侠家族——一个白人富豪显贵家庭的质疑，这增加了蝙蝠侠的原罪，促成了他的反思精神。虽然这一切发生于“后BLM”政治思潮中，但鉴于本片开机时间要早于BLM，（不过影片就是在这个运动的呼喊声中拍完的），所以他和《小丑》一样具有惊人的预言性。

二

《新蝙蝠侠》为蝙蝠侠建立了两个镜像。一个是影片开头被杀害的歌谭市长年幼的儿子。无论蒂姆·波顿的《蝙蝠侠》还是《小丑》里，都会出现小韦恩精神重创的一幕，在主街背后的一个偏僻小巷里，歹徒击毙了他的父母。“蝙蝠侠”系列总是会出现相似的场景和空间，以提示这是我们熟悉的哥谭市和它的黑暗历史。但《新蝙蝠侠》没有再搬演这一幕。

它让市长儿子出现在市长的被害现场和葬礼上，让蝙蝠侠和这个孩子的视线几次对接，蝙蝠侠显然很同情他，因为他提示着蝙蝠侠曾经的遭遇和命运。

而这位市长在这里并非一个完全正面的形象。这也是谜语人杀害他的原因。谜语人提供了很多线索给蝙蝠侠，让他看到歌谭市的罪恶和虚伪。这个谜语人可以说是蝙蝠侠的另外一个镜像式人物。

谜语人是一个杀人犯，但他也同样是一个复仇者，这一点跟蝙蝠侠差不多，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哥谭义警，也是在替天行道。

关于谜语人的叙事，与《小丑》中的小丑的叙事，颇为类似。谜语人也仇恨布鲁斯·韦恩，原因在于他幼时在孤儿院生活得十分悲惨，而公众只是在关怀那个虽然丧父却仍可以锦衣玉食的孤儿小韦恩，孤儿院里的孤儿却因为寒冷冻毙，所以他认为小韦恩也是这个邪恶秩序的一部分。

虽然本片的剧本被指责为颇为拖沓，但本片的叙事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更深的层次，这里有着更为浓厚的黑暗，这个黑暗里面有着复杂的层次。人们已经对于哥谭市的一切都不再信任，它的选举充满了虚伪，从市政厅到警察局，到处都是坏人。蝙蝠侠电影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恰更其时——我们知道原作中被设定在美国东海岸的哥谭市的现实指涉性，哥谭的混乱与狂躁似乎也从没有获得今天这样的对应性。所以谜语人要毁掉这一切，这是谜语人面对黑暗的方式。而小韦恩虽然对于哥谭市充满失望，但他告诉大家，“要再一次相信哥谭市”。

当蝙蝠侠搀扶起狼狈的黑人女性市长侯选人，并举起火把引导人们穿过谜语人和他的团伙所制造的水灾当中，那一幕的表达已经十分明了。但它的符号化和政治寓言性过于直白了，也许为了避免这一点，电影结尾增加了他和猫女郊区送别的诗情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