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导演黄蜀芹女士于2022年4月21日去世,之后笔者为报纸撰写了一篇纪念文章,文中说到“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最近几年岁数在八十左右的“第四代”导演有多位去世,上面这句古诗说明了,这一切都是自然和必然。而这些“第四代”导演是八十年代中国电影的坐标式人物,这些标杆性人物的凋零,让我们感觉八十年代正以倍速的方式离我们远去,实在令人感慨。
也借由这个契机,笔者重看了一遍黄蜀芹导演的《人·鬼·情》与《画魂》。《人·鬼·情》在国内和国际都有着显赫的名声,这部影片在“第五代”导演扬名国际之前,就有了相对广泛的国际传播。1988年12月初,它在巴西里约热内卢举行的巴西国际影视录像节上获得“金鸟奖”,这是最佳影片奖。
1989年3月中旬,又在法国克莱黛尔女性电影节上获得公众大奖。据说是法国演员德菲因·塞利格——就是《让娜·迪尔曼》的女主演在蒙古拍摄《蒙古利亚的贞德》,经过北京,法国驻华使馆推荐她看了《人·鬼·情》,她很喜欢,将此片推荐给了克莱黛尔女性电影节。
这部影片在克莱黛尔获得盛赞,被参与的电影人一致称为“女性电影”。对于本片的深刻认识,及其女性主义的命名和定位,黄蜀芹认为是从这个电影节开始的。笔者查阅当年的资料,其实在之前就有国内男学者直接称呼本片为女性电影。但其认识的确粗疏,文章也不深入。
《人·鬼·情》在国内的深度认知,和对于其文化价值的充分肯定,赖于两位女学者的写作。杨远婴写了一篇《女权主义与女性电影》,发表在《当代电影》1990年的第3期上。本文中,她认为《人·鬼·情》的女性意识具有突破性,对于女性的剖析已经“相当完整”。
继续完成《人·鬼·情》“封圣”的是戴锦华。她在1992年的一篇文章(《人·鬼·情:一个女人的困境》,《上海文论》1992年第1期)中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迄今为止中国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女性电影”。
因为这句话的前提是“从某种意义上”,所以也就不再那么绝对。但这句话很有舆论效力,也许是关于本片流传最广的一个断语,很具有传播学上成功的意义。
将《人·鬼·情》封为神圣经典,此番重看之后,笔者仍然十分认同。虽然只是在电脑的小屏幕上看,但见其人物行动线和情绪线的咬合丝丝入扣,影片风格奇崛、瑰丽,十分特别。这次观看的最大感受是《人·鬼·情》所具有的思辨性和理性色彩。
查阅上影厂在1988年年初开的一场座谈会,可以看到本片的结构、风格等等讨论在当时就很多了。此片是两种风格和两个叙事空间的交织。一个是为导演所津津乐道的用黑色绒搭建的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钟馗嫁妹的空间,一个是秋芸的现实空间。
每当秋芸姑娘在现实生活中遇挫、痛苦,几至于崩溃时,前面那个空间就出现了。这个空间是一个情绪空间,也是一个思辨空间。她出现于秋芸以及观众的主观世界里。在这个空间中,钟馗以女声发出的唱腔唱词,具有强烈的情绪效果。
来到家门前,门庭多凄冷。
有心把门叫,又恐妹受惊。
未语泪先淌,暗呀暗吞声。
京剧唱腔将情绪放大,京剧脸谱和造型不仅华丽,在此还具有很强的表意性,这个段落也让本片具有了很强的观点性。所以它作为女性主义影片是特别具有辨识度的。在一篇文章中,笔者是这样认识的:
由于在这个段落中扮演钟馗的是女性,是秋芸本人,于是一种深刻的表意被完成了:那个怜爱妹妹、保护妹妹的并非一个男人,一个他者,而是一个女人,甚至是妹妹自己。这个女人不再依赖于男性,或没有男性可以依赖,对于她的关怀其实都是发自于自身,她只能自救,这是女性的自我怜惜和自我珍重,这是控诉也是宣言。
但在此文中笔者也曾表达过一些其他的看法。若从特殊意义上,认为《人·鬼·情》是唯一一部女性电影,也许可以理解。但在传播上仍然会造成歧义和遮蔽性。
就笔者的阅片经验,1985年的胡玫的《女儿楼》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女性电影。所谓女性主义电影,应该是关怀女性因性别元素而带来的特殊命运的电影,它不仅仅关怀、分析,具有相对系统的认知,有时候还会激发特定的意志和行动。
所以我愿意这样叙述女性主义在中国电影中的实践史:《女儿楼》或可被看作80年代第一部女性电影,而《人·鬼·情》则是80年代女性电影的巅峰。而且,若将《人·鬼·情》视作唯一,同样是上影厂出品的女导演彭小莲女士的《女人的故事》该如何安置?
《女人的故事》致力于展现农村女性的命运,她们面对家庭以及文化结构,甚至对于性的态度,都有所展现。此片与《人·鬼·情》都是出产于1987年,而笔者查阅上影厂志,了解《人·鬼·情》完成于1987年最后一天,就是12月29日,所以《女人的故事》在制作时间上至少不比后者晚。
当然从艺术质量上来说,《人·鬼·情》还是可以拔得头筹。
另外笔者也在电脑上看了《画魂》,这个版本画面很不清晰,也许会影响判断。黄蜀芹自认为这部影片是失败的,因为在商业体系里,她不能真正自主。也就是说,这不是一部完全意义上的作者电影。
所以就更不能让她对于影片的问题负全责。今天来看,《画魂》还是很有观赏性,有传奇色彩,但是对于女性命运变化的逻辑展现上很粗略。另外这次看到一个BUG,就是影片对潘赞化原配的态度。
潘玉良被潘赞化从风月场赎出,潘自然有报答的心情。她不能生育,于是潘玉良借潘赞化的口吻请原配来上海,原配生子后,潘玉良视为己出,还将自己和丈夫以及原配所生的儿子三人画在叫做《我的家庭》的作品里,并厌弃原配的存在。
以今天的看法,这对原配太不公平了。影片应该更为细腻地去处理。
影片上映后,黄蜀芹在采访中说,商业电影的视点,一定是男性视点,所以在商业体系里,女性电影人的被压抑将更为强烈。她认为过去的制片厂体系反而给予女导演以空间。这当然是很多年前的认识,那时候商业电影的格局还没有深入展开,商业与电影之间的可能性还没有被更多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