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进唐人街，需两个步骤：先出国，再从国外环境包围里找到唐人街。这就带来一种文化经验上的双重反差：从本土的舒适区走出，先体会另一国族之文化，再穿过其文化氛围，浸入到熟悉的陌生地。熟悉的是文字、气味、人群生理特征，陌生的是——毕竟他乡。

有关唐人街的影片颇不少，类型和味道众多，可见唐人街叙事本身就是个复杂而暗含门道的结构。2022年，又出现了一次把这个结构本身当作审美客体的叙事作品，在其出品地美国，英文名叫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到了中文圈，大陆一般作“瞬息全宇宙”，台湾地区喜欢玩谐音梗，弄出来个“妈的全宇宙”，新加坡用 “天马行空”，因为影片末尾出现的英文片名上叠印出这四个汉字（本文亦采此名，下称此片作《天》）。从文化研究的角度看，这些名字的出现本身就很“全宇宙”。

台湾地区的海报宣传词玩得更过火，“比妈佛更妈佛”。“妈佛”是Marvel漫威的台湾地区离奇译法，在能指层面上，与“妈祖”遥相呼应，令人瞠目。编导Dan Kwan和Daniel Scheinert，前一位是华人，中文名关家永，后一位名字如缩写简译，也分别作Dan、丹。这一连串的信息介绍下来，满是超出影片之外的行为艺术感。

二丹声名未显，如果要给大家一个简单的印象的话，似乎可以说是“21世纪小昆汀加唐人街彭浩翔”。对此片，喜者多赞为天马行空，不喜者或斥为无厘头。无厘头这个词语，在此片又回到这个词语最基础的感受：完全没有理性可以把握。可再一想，也实在没有使用理性的太多必要。

笔者愚见，此片叙事固然有种种令人不以为然的角度和声音，但也确实有令人惊异的准度和力度。所谓不以为然，大约是把现实世界或主流电影作为标准。然而很显然，二丹原本就不在意这样的艺术观念和伦理教条，我等又何必缘木求鱼？而凭着那份准度和力度，影片直接切入了某一种人群的特定生存状态、心灵感受，在“千片万片无数片”的混乱甚至混沌之中，却又放出一毫光芒。这光芒不甚明亮，也似乎没有指出什么方向，但却显示着不肯颓唐下去、仍然拼力为每件事物、每处地方、每个时刻都找出意义来的一股劲头。这股劲头，正是海外华人的某种本质，应予重视。

和《功夫之王》等西方文化语境下进行的中华文化故事一样，《天》采取了现实和超现实二元对立的模式。故事的开始，都是一条唐人街，一家铺子。铺子一定规模不大，装修设施老旧，业务也很老派，店主当然更老，货品和装潢挤得满满当当，且充斥着东方元素。有必要指出，这个看似刻板印象的场景，倒很可能是有宋以来中国市井文化的一种留存。从白娘子、西山一窟鬼，直到江南七怪、成龙洪金宝，均出没其间。不了解市井，中国的城市化和现代化无从谈起。

此类影片的超现实维度，常见一本正经的胡思乱想：《功夫之王》跑回完全架空的中国历史神话，《天》一口气跑到比妈佛更妈佛的科幻平行交叉宇宙，相比之下，《木兰》可算好的。而且往往有东方大反派：在《木乃伊3》里是李连杰的龙帝，在《尚气十环传奇》里是梁朝伟的文武，在更早的好莱坞叙事里是恶名昭彰的傅满洲。在《天》里，终于轮到年轻华裔了。谢天谢地，毕竟他者和误认的模式换了一种。

《天》的质感和力度，很大程度上来自它有意无意勾勒了华人移民三代图谱。第一代，顽固、保守、英文完全不行，谋生压力和偏见之下，连身形面容都显得有些猥琐。老演员吴汉章演过许多此类角色，他刚刚留名洛杉矶星光大道，不知算不算获得一份艺术圈绿卡。《黄飞鸿西域雄狮》（1997）里也有类似的早期海外华工形象，他们生活态度非常现实功利，赌博是绝不能舍弃的，女色是一定要贪恋的，教化是一定不爱听的。徐克开启的黄飞鸿系列始终聚焦于现代启蒙（当然不可避免地以西方现代化为教材）与古代社会机制及民族性负面的张力。但这种焦虑在吴汉章等的形象里却并不存在。

第三代，许玮伦饰演的女儿，怼娘怼爷，以元宇宙的方式怼全宇宙。她的造型置于今日欧美，可谓政治正确：亚裔、肥胖、皮肤黝黑、装扮非主流、同性恋。表面上，她最融入西方主流。可笑的是，诸君请想，年轻人一旦发作起来，哪肯理会政治？政治正确也是该怼的政治好吗？二丹用政治正确调侃政治正确，这才基本正确。他们的问题是，怼得太过头了，又没能给出足够的理由。一只暗黑面包圈实难服众，且令人有虎头蛇尾之叹。

叙事到了最后，第二代才是关键。他们在本片中承上启下，继往开来，学贯中西外带东南亚，打遍加诸次元，拯救宇宙加诸次元的众生、石头以及葡萄等。二丹捕捉到这一点，很可能完全出自无意识的直觉。因为他们本来是想找成龙来演主角的。要是成龙答应了，这片子恐怕无趣多了。阴差阳错找来杨紫琼，他们的全宇宙才真的得救了。

杨紫琼的状态，根在《卧虎藏龙》的俞秀莲，那可是把周润发的心头猛虎和章子怡的眼底蛟龙都能平和下来的力量。本来，唐人街美学是俗的，杨能生出秀美；全宇宙叙事是闹的乱的，杨能于“火聚”（佛学语汇，喻烈火地狱般酷烈境地）中开放莲花。她的演艺生涯不可谓不亮眼，但又始终难有机缘再上层楼。以《天》的自身成色和市场走势来看，恐怕仍然很难将她推向巅峰，但如果单从演员的自我修养和作用来说，此片真的可以作为杨的一块纪念石，如片中所见，即便无限洪荒，这块石头仍然眨着灵动的双眼。

杨是马来西亚华人，先进入香港电影工业，再闯荡好莱坞，她的大银幕华人形象深入人心。在《警察故事3》里饰演大陆公安，在《007明日帝国》里饰演解放军武官，都没有违和感，为全球华人喜闻乐见。在文化传播的角度，杨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个案。

这又引出另一个话题：海外华人在近现中国文化结构中的作用和意义。我们常说的东南亚，很大程度上是西方中心的世界地理观用语，中国历史上一度被称作南洋。今天随着一带一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中国表达，以及西方不远千里而来打造各种组织的动作，这一地域正成为世界聚光灯下的热闹舞台。那么，仍然从文化的角度来设想，中国可以在这一场域做些什么呢？对于西方，亚洲的任何地方或存在都难逃他者的意味，唐人街也不例外。对于中华文明，岂不是刚好可以发挥天下大同的信念，举杯邀明月、便认他乡作故乡？

归根到底，一部美国生产的商业片中文译名叫什么，可以不重要。但海外中华文化的存在、演进、现代化路径，则很重要。中华文化在本土的母体生长状态如何，更重要。一部美国市场评定为R级的分众态影片引进中国市场与否，也非特别重要。中国电影的发展策略，及其背后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是否充分科学、完备、现代化，并朝向更远的未来，则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