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疫情第三年，与受到翻涌莫测疫情冲击的大众生活相比，电影行业或许是饱受震荡的突出领域之一了。恰是在这种背景下，《瞬息全宇宙》（以下简称《瞬》）的出现犹如激发波澜的灵石，带动起国内国外、普通观众及业内人士乃至二次元圈层、多样化社会群体等的参与热议，跻身现象级作品行列。这部汇集科幻、喜剧、功夫、家庭、戏仿等类型元素于一炉的作品，在炫目表壳外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从演职主创班底到戏情展呈中所聚焦凸显的东方要素及主题。然而，有趣之处在于，与国外影市及舆论中普遍的好评不同，《瞬》在国内的口碑则颇多争议，仅从豆瓣评分从最初8.7分一路下跌至7.7分，便不难看出影片在国内舆论场中的差别际遇。

对国内围绕本片的评议稍加考察，一类贬抑观点的主因恰是源自于全片令人目眩、穿梭无忌的视听形态，它犹如高速网络时代下各式媒介表征拼贴而成的大杂烩、一种后现代式的影像狂欢；而在主题范畴，它似乎也杂糅了太多轻重不一的要素：代际关系、移民生态、夫妻矛盾、传统华人文化与个性的冲突、梦想与现实的对立、中年危机与青春叛逆的遭遇……而这些裹挟着严肃沉重甚或互斥的主题都被收纳进一副嬉闹狂狷的躯壳之中，才不免令部分观众将之视为娱乐化的杂拌拼盘、一部近140分钟的“段子汇编”。

而另一类对影片的微词则是源于最终母女相拥、夫妻谅解的大团圆结局，认为在看似离经叛道的喧闹过后、强行复归“爱能疗愈一切”的陈俗旧观，恰是对于前段反叛姿态的悖逆、难以前后通达自洽。

耐人寻味之处在于，这一系列观点正与影片中令母亲伊芙琳头疼不已的女儿乔伊所笃信的“贝果信条”不谋而合，即“一切纷繁皆是虚无”、除喧哗与骚动之外再无其他。然而这却是影片被遮蔽与误解的关键所在，看似章法全无的皮相内里，其实并非空洞无物，而是伏脉聚焦于共同的母题：女性的生存境况与成长。

由杨紫琼饰演的伊芙琳是一个典型东方式的家庭女性。影片开场近10分钟的、展示她被困于琐碎俗务中的段落，看似冗长赘繁，但却是理解整部影片的关键：伊芙琳自出场开始，便一直处于画面中心的位置——亦如她维系着其摇摇欲坠家庭的核心地位，而诸如筹备新年派对、为全家作早餐、阻止女儿向公公出柜、应付洗衣店的难缠客人、填写堆积如山的税单等等避无可避的恼人琐事不断将其从中心位置拉离，以纯视觉的形式让观众感知到伊芙琳的烦躁、被动以及逐渐失控的生活。这种被乱麻一般的生活围堵窒息的状态，也是众多亚洲家庭女性的境况缩影。

多重宇宙的设定，正是作为打破这种状态的情节转折而出现。然而与近年来大众经由漫威系列电影等作品所接纳的多重宇宙概念相迥异的是，《瞬》中的多重宇宙并非是独立于角色意志之外的产物或叙事背景设定，而是根源于伊芙琳的潜意识诉求。而影片更反常规的构建在于，恰是伊芙琳暗抑内心的颓败与不甘造就了一个个多重宇宙，换言之，多重宇宙在本片中突破了既往时髦灵动的符号光彩，反而成为了Loser（失败者）而非英雄的表征。

伊芙琳之所以被命运选中成为拯救全宇宙的救世主，并非因为主角光环，恰是因为她是所有宇宙中最失败落魄的那一位。此种设定是对于常规英雄叙事的变奏反拨。在多重宇宙被激发前，伊芙琳在琐碎生活中所耳闻目睹的种种如顾客耳朵上造型夸张的蓝牙耳机、路边转动广告招牌的店员、女报税员案头的奇怪奖杯等等现实细节，无一不成为了其后多重宇宙中的构建基材，而伊芙琳在多重宇宙中与女报税员、公公、女儿的数场战斗，也都与其现实中的困局逐一对应。

伊芙琳掌握穿越技巧后在多重宇宙中穿梭领略不同的人生可能，从戏曲名伶、功夫女星到美食厨师、爽文女主等等，而此种种光鲜曼妙的人生模版不单是伊芙琳在晦暗人生中无数次幻想憧憬的不可及彼岸，也正是世俗文化对于女性以及华裔群体长久以来所投射及框定的刻板印象。

可以说，伊芙琳既是“完美女性”多重宇宙的缔造者，也是对世俗刻板偏见的无意识摹仿者。多重宇宙之于伊芙琳，实则是对现实失望的产物，她所希冀的完美人生都如一部部家喻户晓的电影桥段。影片恰是以嵌套式的戏仿手段，精准呈现出伊芙琳的心灵世界是如何被一种世俗化的“完美”定义所浸染支配的。而这种对“完美”的虚妄寻求，不仅令她自己陷入偏执，也被强加于丈夫及女儿，导致了家庭关系濒临崩解。多重宇宙的出现，何尝不是她的内心在“完美”重压下企图遁逃进恣意幻想中获得喘息的自救机制。那些看似荒腔走板的多重人生旅程其实正是疗愈伊芙琳偏执的良药——在千帆阅尽、看破宇宙的实相不过是混乱与荒诞的交织后，执着于某种单一刻板的完美或正确才显得毫无意义。

故而第一部分的结尾，是以一部虚构影院中放映结束的方式呈现——多重的宇宙及人生，不过都是“别人的电影”。对于多重可能的过度沉迷，是对真实自我的迟滞与撕裂。当伊芙琳放下对于不同人生可能的希冀与执迷，属于自己的当下及人生才能开启。

影片第二部分的主角女儿乔伊，则可以被视作与伊芙琳截然相对的“异端”。如果说母亲伊芙琳所代表的是终生受世俗及传统的“完美”期许所压抑、只能在多重宇宙臆想中释放自我的传统一代，乔伊所代表的就是年岁尚浅却已在互联网技术加持下遍览世间繁华的年轻世代。这从全片中伊芙琳正统规制的衣着与乔伊多变前卫的造型对比便有显著呈现，与伊芙琳的幻想自我都被形塑为带有刻板印记的东方形象不同，在不同宇宙间穿梭无忌的乔伊在形象上多元纷繁：猫王戏装、弗拉明戈舞裙、狂欢节礼服、再到后段夸张怪异的各色行头，其所指涉的正是年轻世代、同时作为“移民二代”在文化认同及归属上的百无禁忌。

这种与父母一辈迥然不同的心理认知所掩藏的，则是年轻世代在信息爆炸喷涌的互联网时代，借助各类APP及社交工具便能够在瞬息之间浏览多重世界及人生图景，所需的仅仅只是在方寸屏幕间滑动拖拽，多重宇宙之于年轻世代，不过是他们的现实和日常——那些不同APP中所呈现的增殖自我以及热帖和状态更新中所呈现出的生活景观与幻境。

相对于伊芙琳一代，乔伊们已在极短的人生时间之内参阅过无数种的人生景致，也正是这种“一眼万年”导致了乔伊们过早地陷入了“未老先衰”，堕入到看空一切的虚无主义境地。正是这种截然不同的生命观导致了伊芙琳与乔伊之间的对立，困于单维人生中的伊芙琳期望女儿过上一种正确而规制的生活，而阅尽多重宇宙的乔伊则不断告诉母亲外面的天地远超其理解能力——像极了任何家庭关系中两代人的观念冲突。

乔伊所创立的贝果神教即是对年轻世代心灵境况的绝妙喻体，一个饱满却中空的面包圈，似乎能够吸收承载一切，却唯独缺乏锚定自我的核心——在一个充斥着信息盛景与幻象的互联网时代，真实的自我及其意义不仅匮乏，甚而成为引发内在精神危机的肇源。

正因如此，影片中段母女二人伴随着穿梭与纠缠，突降至一个满目疮痍、荒芜凋敝的“石头宇宙”的段落，有着异乎寻常的动人力量：在一个荒凉空乏的世界，不再需要去求取任何意义、不再有互害的亲密关系、不再有达成任何人生形态的压力，仅存的唯有纯粹的当下、静默而永恒的存在。此刻，失去了话语能力的母女二人，却相互洞悉了内心困境，达成了谅解与宽容。伊芙琳终于明白，乔伊的所有叛逆与愤懑，在于即便在浩瀚无际的多重宇宙里游历却仍难觅自我定位的悲伤与绝望。

伊芙琳的丈夫威蒙，既作为一个不断试图缝弥家庭裂痕而不得的弱势形象，也暗涵了对于伊芙琳及乔伊各自所代表的自我厌弃及空洞虚无的生命观的一种回应及启示。一个颇有意味的细节是，威蒙名字的英文发音与Woman（女人）极为相似，而其在港版公映中的名字被译作“威猛”，这种性别气质上的对立恰是对其角色内涵上的隐喻呼应。相对于影片前半段来自阿尔法宇宙、“成龙上身”版的威蒙，在伊芙琳陷入幻灭崩溃之际，始终不离不弃、甚至放下尊严与税务官斡旋的却是一直被她鄙薄的这个软弱丈夫。

在漫长而琐碎的日常和家庭关系中，威蒙的达观与善良相较于“成龙版”的刚毅凌厉，实则具有一种更加绵长深邃的力量。他的形象塑造不仅解构了刻板印象中对于男性的世俗期许，更借助他的处世哲学阐发出一种应对伊芙琳与乔伊各自精神危机的可能路径：面对琐碎、庸常甚至让人无望的世间生活，威蒙的应对方式是努力洞察及挖掘日常中被遮蔽的美好，即便这种努力渺小如为日常物件贴上一个个Googly之眼，但这之于威蒙都是消解及对抗被生命中的虚无与无常吞噬的顽强努力。

正如片中他自己所言，这些被伊芙琳所贬斥为幼稚的行为以及毫无来由的乐观豁达，并非出于天真，而是必要和必须，他以卑微的努力试图将混乱与无序，化作一种让自己短暂释然、锚定于当下的乐趣。Googly眼睛所代表的正是与贝果相悖的隐喻意涵：中空的贝果吞噬着一切却也让一切遁入虚无的中心，而Googly眼睛则具有着明确而凸显的中心，它既代表着“发现”——发现庸常生活中的动人之处，也寓意着“直面”——接受生命中的缺憾与晦暗，而在影片高潮段落，Googly眼睛成为了伊芙琳击败对手们的武器。随着她为自己及每个对手的额头都贴上Googly眼睛，所有人都重新发现了被自己所忽视和遗忘的美好。

伊芙琳终于接受了丈夫柔软而强大的生活信念：生活本身如果无甚意义，何不主动赋予以及创造意义。这也正是认为影片落入“爱能疗愈一切”俗套境地的观点所存在的偏误之处，影片所力求呈现的并非以爱的力量施行拯救的常俗叙事，而是以爱之名探讨存在与虚无，以及在动荡无序的生命历程中如何锚定自身。

真正让伊芙琳与乔伊最终冰释前嫌、与威蒙达成理解的并非是突兀的“爱疗愈一切”的大团圆设定，而是爱标定并明确了人在宇宙及万物中存在的位置，爱并非空洞虚空的符号，而是一种如Googly眼睛一般、应当主动赋予及寻求的所在，它定义了一段关系的独特性、也确证了一个人在自己以及彼此生命中的不可替代。

影片相较于国内舆论、在国外所获得的广泛好评，所透显的正是对于“后疫情时代”复归当下、相知谅解的渴求，它意不在探讨东方家庭关系的复杂症结，也志不在给出一个解决情感困局的虚妄答案，而是以一个问题家庭的切面作为索引，由母女及夫妻关系的情感探讨作为脉络，将意义核心指向一种看待世情的全新角度与方法：当我们认为前路茫茫、一切皆无意义时，其实正是此种执念将我们囚禁在心念所搭建的四面高墙之内。

时至疫情第三年，浓厚的颓败及无力感弥漫世间，而破除这种心境的不是祈望时光重回或臆想多重可能，而是重新聚焦并尊重当下，具体而沉潜地应对目下的生活。正如佛理中所开示的：我能深入未来，尽一切劫为一念；三世所有一切劫，为一念际我皆入，我于一念见三世——洞悉当下的意义，才是能够贯通纷杂、超越庸常的力量之所在。

（作者单位：北京电视台影视剧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