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计划清明节档上映的《人生大事》因疫情推迟至今,却恰逢其时地提供了一个情感宣泄的出口,大家在影院可以好好哭,让这股压抑许久的郁闷之气通通释放出来。片名《人生大事》,正解为“人生,除死,无大事”。影片导演刘江江也是这部影片的原创作者,2019年春天他创作了剧本《上天堂》,触及边缘冷僻的殡葬题材,并入围2019年平遥国际电影节创投项目。监制韩延是《滚蛋吧!肿瘤君》、《动物世界》、《送你一朵小红花》等影片的导演,而《滚蛋吧!肿瘤君》和《送你一朵小红花》都有一个共同效果就是“好哭”,这两部影片都触及了癌症病人和生死话题。从气质上讲,《人生大事》更接近以喜写悲的《滚蛋吧!肿瘤君》(影片结尾就是女主熊顿的一场葬礼),并采取了类型化的手法和明星策略,使这部原本小众的文艺片转化为大众乐于接受的通俗剧情片,一波三折,节奏紧凑,喜乐参半,有笑有泪。这个操作处理类似于商业包装的现实主义题材电影,诸如文牧野导演的悲喜剧《我不是药神》以及励志苦情戏《奇迹·笨小孩》都有这样的魔力。
治愈:烟火气里的圣人心
殡葬题材在国内电影中很少见,属于冷门。而“死亡”、“告别”却是每个人都无法绕开的人生课题,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它天然具有大众性。虽然它不属于社会议题,平日里我们也比较忌讳谈论,但这将是人人都要面对的人生大事,不管你有没有做好准备。“葬礼”则属于人类最后一场告别仪式,大家聚在一起缅怀逝者,沉重又悲伤、浪漫又深情,拿编导刘江江的话说:葬礼上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治愈活着的人。
《人生大事》很容易让人对标去年在国内重映的日本影片《入殓师》,但显然,二者风格完全不同。相对于高冷范儿的《入殓师》,《人生大事》中的人间烟火味浓烈、热闹,更接近中国本土的丧葬文化。里弄深处,家传个体户的殡葬老店“上天堂”坐落一角,左邻右舍有婚庆店、理发店、便利店,各色人物说着方言登台上场,呈现了一幅生动的市井风情画卷,接地气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影片设置了五个死亡情节,展现了五场丧事,相当于采集了五个典型样本。和殡葬师莫三妹有密切关联的有三场:小文外婆、前任女友丈夫、父亲老莫。另外两场分别是医院里病逝的小女孩和孤独的刘大爷。第一场是小文外婆去世,小文缠着莫三妹不放,开启了冤家路窄模式;之后莫三妹拿小文做同情挡箭牌,假扮父女,签下病逝小女孩的殡葬合同;机灵的小文又为莫三妹牵线奶奶生前的舞伴刘大爷,拿下一个30万的葬礼合同;第四场是莫三妹在父亲的指点下为遭遇车祸的前女友丈夫修容,观众也见证了残酷的一刻和家传手艺的专业;最后老莫的离世,给莫三妹留下一个考验。
亡者中有寿终正寝的老者,也有意外身亡的青年,还有不幸夭折的孩子。就像老莫所言:“人生啊,就像一本书,哪一个都要翻到最后一页,有的呀,画上的是句号;有的画的是惊叹号,还有的画的是省略号……”只有刘大爷是个特例,他要在有生之年办一场自己的葬礼,隆重的宫廷风豪华葬礼背后是子女对拆迁费的争夺,看似荒诞的闹剧,实则却是对人性弱点的反讽,人生底色满是无奈和悲哀。
影片通过殡葬折射了人间百态,而莫三妹见证了亡者归途,也完成了自身的成长。亡者中有他的至亲,也有情敌,复杂交织的情感一言难尽。其中隐藏的一个死亡情节是老莫生病时说出的二哥的死亡原因,为了打捞尸体,二哥溺水而亡,这笔虚写的秘密成为化解父子矛盾的关键点。“干我们这行的,就是要有一颗圣人心。”电影借老莫这句点题的台词完成了一场生死教育,对生命的敬畏,对死者的尊重,父兄都是殡葬师家族的榜样,莫三妹解开心结,对这个职业从开始的反感、漠然到最后的认同、尊敬,随着这几场殡葬发生了深刻的变化。
老莫其实是这部影片的灵魂人物,所有关于人生的感悟金句都是由老莫说出。“人呐总归要有一死,什么名呀利呀,都是过眼烟云……”当了一辈子的殡葬师,他见证了太多的生死,其超脱豁达的生死观自然影响了子承父业的莫三妹。老莫和莫三妹是典型的中国式父子关系,执拗的老莫头表面上对莫三妹苛责不满,实则是爱之深责之切,恨铁不成钢,“莫三妹”这个女孩名本身就体现了父亲对他的珍爱。当三妹把父亲的骨灰点燃,升入夜空化为灿烂的烟花,这场葬礼就此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三妹的心灵也得以释然、净化、升华。
影片以直面死亡的殡葬情节串联故事,却是为了告诉活着的人“如何好好活”。看完电影,观众跟三妹一样得到了治愈和成长。
救赎:孙悟空和哪吒的今世结
影片以情动人,不仅贯穿了有血缘关系的父子情,还着力搭建了莫三妹和小文之间非血缘关系的“父女情”。在成长的路上,除了父亲这位言传身教的领路人,莫三妹还遭遇了小文这个半路杀出的小冤家。
主人公“莫三妹”坐过牢,职业不受待见,情场失意,刚出场似乎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小混混人设,被父亲嫌弃,被女友抛弃,浑身一股丧气,外加一点痞气,整个一个江湖气。偶像质感的朱一龙戏路多变,剃了小平头,穿上花衬衫,戴着大金链,叼着小烟卷,走路松松垮垮,眼神飘忽不定,把街流子莫三妹演绎得精准传神,接足地气。之前他在大电影《峰爆》、《穿过寒冬拥抱你》中的表演都有所突破,而这一次的全新亮相更是脱胎换骨。“小文”则是一个淘气调皮的留守儿童,无父“无母”,外婆去世后,虽然有个舅舅,却被强势的舅妈拒之门外,俨然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饰演“小文”的小演员杨恩又浸入角色,灵气十足,初上大银幕就一鸣惊人,和朱一龙珠联璧合,碰撞出一场场对手好戏。
这两个人就是典型的落魄大叔和“鬼马小萝莉”的反差配置,是常见的不打不相识的欢喜冤家组合。编导刘江江称二人为“弃婴”,并用中国神话故事中最具叛逆精神的孙悟空和哪吒来比附二人,人格色彩鲜明。视听表现上,年画中的哪吒对应着扎着丸子头、拿着红缨枪的小文,一开场就展示了她怼天怼地火一样的性格;莫三妹被五指山形状的沙发压倒,隐喻他的人生正在负重前行,处于逆境之中,而这一幕恰巧被小文拍到。本质上,两个人都是孤独的可怜人,小文失去了唯一疼爱她的外婆,而莫三妹失去了爱人,又不被父亲认可,是众人眼中的Loser。他们彼此为镜,照见了自己。
影片巧妙地围绕一场接一场的殡葬事件展开二人的关系演进,从开始的互相敌视、对抗到接纳、善待,发展到合作互助,一直到彼此依靠、彼此爱护,谁也离不开谁。小文表面是个浑不吝的野孩子,刚烈莽撞,处处惹祸,实则聪明早熟,懂得人情世故,几乎在每场丧葬中都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在莫父和三妹之间又充当了柔化剂的作用。而莫三妹表面暴躁冲动,不善表达,却是个有血性的性情中人,外糙里暖,外冷内热,善良、侠义、有爱心。在与小文的朝夕相处之中,莫三妹也逐渐蜕变为有责任感的成熟男人,生活态度由丧转正,内里满是细腻的柔情。他安慰小文说:“外婆飘到天上,变成星星了。”还费尽心思把外婆的声音缝制在老虎“豆角”玩具中,让小文的思念之情有了寄托。而莫三妹也被小文称为“种星星的人”,叫做“爸爸”,这种被需要被正面肯定对常受打击的莫三妹来说无疑是个莫大的安慰和鼓励,这是爱的馈赠与反馈。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职业和人生,最终找到了自我的价值感,二人情感也由此升华,彼此照耀出人性的光芒。也正因为这些情深义重的爱的表达,我们才会在莫三妹和小文分离时止不住地泪奔。
流行“组合拳”:剧集叙事与组团叙事
在没有去影院之前,大家对殡葬题材电影的既定印象更多是严肃、沉重、冷峻的,甚至带点灰色的恐惧感。没想到这部影片举重若轻,反其道而行之,将殡葬日常化、市井化,还带点童话色彩的浪漫化,给予观众意想不到的欢乐和感动,大大超出预期。
《人生大事》就像浓缩版的人生,用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展现生死,题材独特,主题普世,人物出彩,个性鲜活,不仅有中青年,还有老人、孩子,呈现不同代际的亲子关系,将全年龄段观众一网打尽。在叙事技巧上纯熟老道,父子情、半路父女情与五场丧事紧紧缠绕、环环相扣、层层递进,大情节主线里又夹杂着不断反转的小情节,以戏剧化的冲突、丰富的细节,快节奏推动情节发展,并擅长用巧合和误会制造喜剧桥段,用不断升温的亲情制造重磅催泪弹,残酷的、温情的、荒诞的,爽感和痛感混杂在一起,让人百感交集,一股脑儿地牢牢抓住了观众的情绪。可见,剧情上商业化的操作非常奏效。主创深谙观众心理,对人物关系进行精心设计,采取密集的情感轰炸模式让观众沉浸其中。比如莫三妹刚送走小文就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把父亲的骨灰化为烟花的瞬间,又接到小文走丢的电话。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种剧集式的滚动叙事最大程度唤起观众的共情,带来了叠加投放的满足效果。
影片以葬礼开始,最后以建仁和白雪的婚礼结束,从丧事变成喜事,意喻着新的希望。叙事结构工整圆满。小文意外加入“上天堂”丧葬团,成为这个大家庭成员之一,建仁和白雪这对夫妇也成了名义上小文的领养父母,这个非血缘关系组建的殡葬团队给予了观众许多温暖和笑料。“组团”是当下小人物叙事中常见的一种模式,动作线是主角和配角一起完成某种使命,莫三妹、小文、建仁和白雪组成的殡葬团队,类似于《我不是药神》、《奇迹·笨小孩》中的病友团队、工友团队,面对困难窘境,大家抱团取暖,流动着平凡底层的温情,这也是温暖现实主义的一种体现。影片唯一的缺憾就是小文妈妈的意外出现。为了在小文和莫三妹之间设置障碍,推动之后的情感高潮戏,亲妈突然从天而降,死而复生。虽然能理解编导的良苦用心,但是失踪多年的妈妈三言两语就能横刀夺爱,莫三妹就这么轻易将小文还给“陌生人”,这未免太简单了,明显不符合正常的心理逻辑,实属情节设计上的硬伤。结尾处,小文与莫三妹团圆,妈妈也加入了“上天堂”团队,这个善意的安排暗示着未来可能组成的三口之家,但强行幸福的画面看起来还是人为痕迹太重。但瑕不掩瑜,《人生大事》的市场成功又一次证明了一个颠簸不灭的真理:好创意、好故事、好剧本永远是一部电影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