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隐入尘烟》真实展现了中国农村一对苦难夫妻相伴相守的生命,在西北沙峁上伴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以及春耕秋收的五谷轮回,日渐向好却又离世而去的感人故事。这样的影片,远非聚在星巴克品着浓咖暗香,或围在清舍瓦屋泡壶酽茗,能够熏出来的。而是从风吹日晒、雨淋雪没的泥土里,浑合着泥土气息和乡野民风沤出来的。如此摒弃泛娱乐化商业片意识,力透纸背地追求对农民生活真实的描摹,其深刻而自带光环的生命力,是注定不会“隐入尘烟”的。
多以“农村叙事”关注普通农民命运的导演李睿珺,带有个人印记的沉浸式叙事——甘肃河西走廊一个普通的沙丘村落,在世人眼里极没成色也没有话语权的一对被牵媒撮合的夫妻,蛰居在土房弃屋“搭伙过日子”。一个是贫困汉子马有铁,一个是染疾在身的婆姨曹贵英,以对磨难的逆来顺受,栖身于被人遗忘的悲情角落,在日复一日的耕耘中相守到相知;在日升月落里展示着生命的韧性和饱满的斗转星移的故事内涵,决定了它没有过盛的“荷尔蒙爆棚”,也没有激情燃烧的爱情烈焰,只有相濡以沫的一起耙地、犁土、收割、碾场、磨面、脱坯、盖房、养鸡,“啥人有啥命”地发出在生存和爱怜之间挣扎的庶人之声……全片犹如一场人格“围猎”——围猎者是习惯了对马有铁颐指气使的三哥,和独占祖屋并巧夺拆迁所得的侄子;是承租全村土地流转却拖欠租金,逼马有铁不得不为了纾困全体村民,为其输熊猫血续命的“宝马男”。令人感叹的是,马有铁憨厚的本分限制了他身处食物链底层“被围猎”的意识,只身匍匐在春耕夏收小麦、夏种秋收玉米的庄稼生长的全过程,为整个故事演进的叙事路径,染色些微诗意的温馨于和曹贵英相濡以沫的艰辛、坚韧的泥土里。为银幕上不输古典主义或印象派画作的影像,赋予了苦难阴郁的基调,谱写了西北农村四季耕作中,何以摆脱生存困境的挽歌,令观影者唏嘘得五味杂陈……
值得称道的是,导演李睿珺以匍匐于乡野泥土的创作态度,用尘归尘、土归土般朴实的镜头语言,没有推拉摇移、运动镜头或长镜头花里胡哨的摄影技巧,只有固定镜头的平铺直叙画面,将两个命运相似的人,捏合在一起互相成全,开启属于自己虽苦犹甘、不惧艰辛的生活状态呈现在银幕上。导演既设定了马有铁粗糙憨厚的外表,又赋予了他细腻柔软的内心。让观众从一个又一个蒙太奇桥段里,深刻感受到男女主人公的酸甜苦辣,不必经历也能体会到的艺术感染力——虔诚的固定镜头下,贵英在田间不小心除掉了一棵小麦幼苗,心怀怜悯与愧疚地回望后景中的马有铁时,尽管马有铁轻描淡写地说“啥人有啥人的命数”、“麦子一样有它自己的命数”,贵英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埋进了“特写镜头”的土里。接着是两人围在透过纸灯箱光孔,摇曳出光芒四射如草间弥生圆点光斑迷幻装置的温馨里,望着孵出的小鸡一如看到了生命的希望。然后,是为拉土、和泥、脱坯盖房,马有铁到水塘边汲水时放生三只小蝌蚪的桥段,直到编草席时捡起跌进土里的馍馍就放在了嘴里,贵英疼惜地说“别吃了,跌土里了”。马有铁说:“啥不是土里头生的,啥不是土里头长的,土都不嫌弃我们,我们还能嫌弃土么?土是最干净的。不管你是有钱有势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你只要种上一袋麦子,它就能给你长出来十几、二十袋麦子……”如此言简意赅、深含哲理的农民话语,是他的人生态度,也是他看世间万物的道理。
就像再卑微的骨头里也有山河,多么荒凉的废墟上也有花朵一样,马有铁和曹贵英两人间虽无爱语缠绵,又分明悉心呵护的沁入骨髓……于他们而言,重要的不只是互知冷暖、相守相伴;还有彼此从不言苦,却隐忍着被苦窒息的艰难,垛墙垒屋、上梁挂席、麦田收割、碾磙扬场。疲惫劳作间隙,享受陷进麦垛相互摁下麦花印痕的小欢喜,远胜当下时髦恋人满抱盛开的浪漫玫瑰……
《隐入尘烟》的电影叙述,关键不在于导演有多么克制和冷峻,而在于主人公多舛的命运有多么无常——在包谷成熟的秋天,眼看着住进了自建的土屋院落,有了能下蛋的母鸡的“家”,距离“买个大电视机,带曹贵英去县城医院看病”的愿景指日可待时,马有铁心心念念的女人,却为了给他送鸡蛋和馒头,意外溺死于周围只关心自己不关心他人的乡亲无以施救的水沟里——令人心寒的冷漠,终于熄灭了这位历经苦难艰辛,有着泥土品质的马有铁心底里,最后那一点追求美好的念想。除了孤寂悲苦地告别身边不见锋芒却处处寒凉的世界,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他坐在床上,望着昔日贴着红喜位置上的亡妻遗像,吃下曾经和曹贵英相互推让的鸡蛋,和衣躺在两人同榻的土炕,手拿麦秸编织的草驴。直到这个时候,植入观众意识的蒙太奇才恍然对应出,此前马有铁从地里挖出来装满两大袋的土豆,放到养羊老汉的家门口,作为初春从他这里取羊粪的交换后,又把那头被称作“贱骨头”的驴,拉到沙峁放生;把秋收入仓的所有粮食都卖掉,不计较收粮商人的习惯性克扣;带着卖粮所得,还清了化肥、农药和种子的赊账;拎着装有十个鸡蛋的袋子到借了十个鸡蛋孵小鸡的农户那里,还清他最后的债务,踽踽孤行在黄昏暗影中回望乡亲的最后一眼……
我不敢苟同把《隐入尘烟》解读为借穷苦农民的艰辛磨难当励志故事,赞美吃苦耐劳的所谓崇高。反以为,借“平民”视角,将镜头对准以土地为生的农民,带领观众走进农村,感受底层农民的情感与命运:一边向被苦难磨砺的生命致敬,一边让观众通过身处困境的马有铁和曹贵英,靠自己的双手以一己之力改变着困境,悄然“隐入尘烟”的身世,引起应有的关注,进而思考在改革发展的突飞猛进中,我们是不是丢掉了不该丢掉的什么?在实施“乡村振兴”国家战略的语境下,这部电影更具有积极的精神力量——对身处困境仍然坚韧努力生活的卑微者的关注,正是艺术家贴近生活、贴近人民、贴近时代的需要。也足以证明关乎农村、农业和农民的“三农”题材,并非没有“故事”,而是需要有更多讲述像土地一样沉默,像土地一样深厚的“农民故事”的人。因为底层农民最真实平凡的生活状态,就像等待着被开发的矿藏一样,“农民故事”也正在等待着被关注、被讲述。
所以,我们需要借助这样的电影反躬自省:只是站在光明里迎接炫目的光茫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懂得站在昏暗里寻找光明,更要习惯站在昏暗里看透光明到来之前的昏暗,因为昏暗不过是光明的背景,终究是会被照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