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十三年,詹姆斯·卡梅隆终于携《阿凡达:水之道》与全球观众会面。《阿凡达:水之道》是史诗级电影《阿凡达》的续作,其续接前作的叙事脉络,讲述了男主人公杰克·萨利正式成为纳美人后,与自己的妻儿投身于全新斗争的故事。相较第一部,《水之道》面临着更多的挑战:在3D技术被频繁使用、人物设定为大众所熟知的背景下,电影如何带给观众更多新鲜感,赢得更多认同,并有力地打开海外市场。面对这种压力,卡梅隆导演明显交了一份不错的答卷,《水之道》为观众展现了一个奇幻瑰丽的水下世界,视听效果仍然震撼,更重要的是,电影依旧遵循卡梅隆的创作理念,以奇观化呈现为表,人文关怀为里,竭力追求电影技术与人文理念的有效缝合,传达出卡梅隆对人类社会的深度思考。
一、反殖民主义与环保主义的赓续
《水之道》首先继承了前作的反殖民主义与环保主义理念。在反殖民主义层面,如果说前作展现人类为开采稀有矿石而大肆破坏纳美人的居住地,谴责了这种以资本野蛮扩张为代表的殖民主义,新作《水之道》则进一步加深了人类军事殖民主义的色彩,人类向纳美人发动攻击,不再出于经济目的,而是由于过度开采与污染,导致地球已无法居住,只能通过屠戮纳美人来占有潘多拉星,使其成为新的栖息地。从这一层面说,《水之道》已不再像西部片与科幻片的结合体,而是具有了更多的科幻指向,其面临的是科幻电影中的经典问题:当地球已无法居住时,人类该何去何从。而不同于传统科幻片中以人类为主体,肯定这种开拓新家园的努力,《水之道》以纳美族人的被侵略视角来展开故事,表达了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深沉反思。同时,展现人类为一己之私伤害无辜纳美族人的场面,或许也隐含着创作者对人类文明的忧思:当未来人类真的进入寻觅新家园时代,在运用高等科技和军事手段进行宇宙扩张时,以仁爱为基础的人类文明是否还能维持其原有的姿态。
在环保主义层面,《水之道》以海洋为主要的故事背景,延续着卡梅隆导演的环境保护理念,这一理念分别体现在影像手段和叙事架构之中。首先,在影像层面,电影展现了多种多样的海洋生物形态,创造了梦幻的视觉效果,神秘的海洋世界随着主人公游动时的主观镜头,呈现在观众眼前,使观众被这些奇异美丽的画面所吸引,并进一步产生认同,对海洋产生情感。同时,刺激逼真的特效也诉诸在人类伤害海洋生物的画面上,这种强烈的对比促使观众对捕杀海洋生物的行为产生厌恶,从而自发接受电影的环保主义理念。其次,在叙事架构中,导演创造了图鲲这一神奇的海洋生物,设定它们拥有比人类更高的智慧,并使它们同纳美族人产生情感联结,传达出一种“万物有灵”的理念。图鲲甚至参与了两方势力最后的斗争,击溃了依靠高科技不断伤害自己同伴的资本家队伍,再次传达出影片对漠视其它生灵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嘲讽。通过影像和叙事的双重创造,《水之道》呼吁观众尊重自然,尊重一切生命。
二、身份认同问题的新变
两部《阿凡达》电影都在不断探讨身份认同的问题。在第一部中,主人公杰克·萨利在地球人与纳美人的入侵——反抗关系中形成身份认同危机,这一认同危机最终随着他身心皆转化为纳美人而结束。而在《水之道》中,已经彻底同化为纳美人的杰克,面临的是如何与妻儿融入新部落的境地。为了保全家人,杰克带妻儿跋涉千里来到海洋族,与首领进行交涉后得以定居。在这一设定下,杰克的身份认同危机不再强烈,他与新部落不再是跨越不同星球的异族或异种关系,而是同一家园下的不同文化集体之间的关系,其融入行为不再是异类的侵入,而是一种移民,这意味着他将以更快的速度、更少的困扰来融入新集体。而当杰克一家与海洋族纳美人的关系逐渐融洽,大家一起生活与战斗时,这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团结场景或许也暗示着导演对不同种族和谐相融的美好想象。
除了展示杰克一家在海洋族中产生新的身份认同,电影还对更具私人经验的身份认同问题进行了思考。在《水之道》中,原先被奈特莉杀死的反派库里奇以一种全新形态“复活”,他生而为人时的记忆被保存,并移植在了一具纳美人身体中,这使他拥有了自我的意志和敌人的躯体。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库里奇的儿子蜘蛛,由于从小与纳美族人生活在一起,长大后的蜘蛛虽然拥有人类的躯体,却在心理上视自己为纳美人。电影中库里奇与蜘蛛互为镜像,映射出躯体与灵魂之间的二元矛盾关系:当个人的躯体与意志处于一种割裂状态中时,个体的身份该如何确定,位置将如何明确?尤其是库里奇这一角色,通过将记忆移植到新躯体中来实现重生,具有一股以技术改写人之经验形态的后人类色彩,这代表着导演对科技的进一步思考:按照马克思·韦伯对人类理性划分的两个维度,当人类科技的工具理性达到新的高度之时,其价值理性是否还能坚守住阵地?卡梅隆没有对此给出自己的明确答案,但他试图用爱来调和意志的裂隙。尽管库里奇代表着复仇的人类意志,而蜘蛛拥有的是纳美人的灵魂,但亲情仍旧使他们对彼此伸出援手,这种看似虚无却实则有力的感情填平了不同阵营父子之间的心灵沟壑,从这一层面来说的话,或许我们也应该对人类的未来怀有信心。
三、家庭絮语的得与失
与前作不同的是,续作《水之道》不再借用美国西进运动的历史隐喻来凸显宏大命题,而是将视点逐渐缩紧,聚焦于家庭叙事之上,通过展现亲情、友情等情感关系,以最本质的爱使观众形成更深层次的认同,这也体现出卡梅隆在当下时代里对人类社会的美好期许。
亲子关系成为《水之道》的叙事重点。影片开头的纪念颂歌中,被杰克夫妇铭记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大儿子奈特亚的出生,奈特亚的安危成为影响杰克行动的重要因素,不断推动故事发展。因为他在森林战役中负伤,杰克带妻儿远走他乡来确保家人的安全,影片后半段奈特亚的死亡,则成为杰克放弃怀柔战略,立志消灭敌人的导火索。而如果说奈特亚代表着父子关系温和的一面,叛逆的二儿子洛阿克则喻示着亲子关系的矛盾。年轻好动的洛阿克经常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无法获得长辈的认可,这使他在家庭中处于一种失语境地。这种亲子矛盾直至结局时,洛阿克带领父亲在水下逃生,才得以化解,孤独的失语者就此找回自己在家庭中的话语权,这对父子以一种平等的关系重归于好。电影重复颂扬家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在祈获艾娃帮助的“复魅”策略下,也毫不逊色。卡梅隆将人类亲子关系的变动放置于一群外星人的故事中,通过不断强调亲情的重要性,表达了对在变幻的身份中追求永恒之爱的认同。
遗憾的是,电影所塑造的家庭仍旧没有脱离父权制家庭的窠臼。《水之道》中的女性并无太多的发挥空间,海洋族的女祭司没有过多展现自己拥有的神秘力量,她的女儿也没有相对明晰的成长线,而成为母亲的奈特莉,其英勇时刻多来自于保护子女的冲动,出于一种母亲的职责,却并未体现出更多的个人主体性。唯一特别的存在是杰克夫妇的养女基莉,无父的状态,与艾娃之间独特的心灵感应使她拥有如大地一般的圣洁力量,但电影并未过多聚焦她的心理变化,这使其工具属性尤为明显。在导演着力展示的和谐大家庭中,男性占据绝对的话语权,成为叙事的重心,这与凸显出女性力量的前作相比,无疑缺少了一份力量。
《阿凡达:水之道》也存在着其它不足,如人物动机合理性的缺失、人物形象塑造的不饱满、剧情的单薄,都成为电影必须面对的缺憾,但导演新奇的想象、对技术流畅度的极高把握,仍旧为观众带来一场视听盛宴,同时,电影对基本情感概念的反复确认,那种不断展现人类问题、家庭关系的入世姿态,也使其将斩获更多的观众。这种高新技术与人文理念深度结合的创作思想,使电影成为主流商业片的典范,也值得当下的电影创作者不断学习与借鉴。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学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