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国电影资料馆原馆长、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原主任兼党委书记陈景亮同志因病于2022年12月19日在北京逝世,享年76岁。中国电影资料馆、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将组织纪念文章,以更好缅怀陈景亮同志对中国电影档案事业、学术研究、研究生教育和对外合作交流等所作出的突出贡献,更好传扬和继承他的优秀品格、崇高风范。
我和陈景亮先生缘分不浅。他担任中国电影资料馆馆长、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主任18年,我一直是他麾下职工,见证了他将电影资料馆、电影艺术研究中心这两张皮,生生捏合成一个生命有机体。他退休后,我们每年都有聚会,细斟似水流年,分享琐屑收获和未了心愿。他再次中风缠绵病榻,我亦定期探访,陪伴并见证,他以超人意志坚持枯燥难熬的康复训练。陈景亮康复时的努力模样,可做生命斗士雕塑原型。
陈景亮命运多舛,但他从未低头屈膝,以过人的灵性和意志,把自己的人生书写得饱满丰实,注释也层次分明。我多次劝说他接受“中国电影人口述历史”采访,他每次都拒绝,说他要自己写回忆录。如今斯人已逝,留下往事待追忆。
1988年7月,我到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求职时,面试官就是陈景亮。他如运动员般精力旺盛,又如教授般博学善谈,自信却不骄人,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新型领导人。面试话题也不寻常,从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孟德斯鸠,谈到香港武侠小说作家金庸、梁羽生。面试结束,他决定录用我;而我也决定放弃此前获得的几个Offer,到我完全不熟悉的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工作。
两个月后,老馆长徐庄退休。陈景亮升任馆长、中心秘书长。下班之后,他会时不时到单身宿舍看望几个新人,一起聊电影,聊足球,什么都聊。
两年后,我结束在中国电影周报的实习,该进入当代电影研究室时,问题来了。1989年下半年,百无聊赖,我开始写作金庸小说评论文章,进而应约写作有关专著。有人向馆长提意见,说陈墨不务正业,不应该进入电影研究室。
有一天陈馆长找我谈话,仔细询问了我评论金庸小说的工作计划,我也毫无隐瞒地说了。最后他和我约法三章:其一,有关金庸小说评论可以继续写。其二,写作金庸小说评论不算工作成绩。在此期间不能晋升职称。其三,尽快开始电影研究计划,早日走上正轨。
陈馆长如何回应提意见的人,我一直不得而知。按理说,木工混迹于蔑工队伍中,而且继续木工活,确实有不务正业之嫌,有人有意见实属正常。陈馆长非但没有生气,甚至没有叫停,则是非常之举。如果我把此举理解为陈馆长对我的偏爱,未免有些自以为是,实际上,这与他对学术专业的兼容性理解密切相关,他不喜欢专业密封舱。而我所感念的,是他对年轻“菜鸟”的呵护、理解和尊重。
我到研究室不久,单位就对研究室年轻工作人员进行了英语测试,进而决定举办英语培训班,为期两年,目标是能够在两年后用英语宣读论文。我的英语水平全馆最烂,压力可想而知,本想如大学和研究生时那样糊弄了事。不料被陈馆长盯住了,他看了我的卷子,捉住了我的痛脚,无处可逃,只好乖乖就范。
陈馆长上任后,提出要把中国电影资料馆建设成电影档案收藏中心、电影学术研究中心、国际电影交流中心,而开设英语培训班,让大家在两年后的亚洲收藏研讨会上用英语宣读论文,就是集收藏、研究、交流于一体的关键环节。
强化英语训练,于公于私都有利。别人如何我不敢说,我自己是从中获益最多,此后出国开会、访学,甚至直接申请国外学术基金,再也不是“聋哑人”。
还有一件事,有一次在电影资料馆参加一个研讨会,我在会上也作了即兴发言。会议结束后大约半小时,陈馆长就通知我到他办公室,说有人将我告到了广电部,部领导刚刚给他来电话,要他严肃查处。难怪我走进馆长办公室前,不少同事露出“送战友”的沉重表情。事关宪法权利和自由言论边界,我希望公开审理,如果有错,我会接受任何处罚,绝不拖累单位和领导。
谈话匆匆结束,我回去等候处分消息。一连数月无动静,最后终于不了了之。陈馆长如何向上级交代?我从未询问过。多年后,我做“中国电影人口述历史”,采访到《当代电影》杂志原编辑部主任沈汲明老师,听她讲述陈景亮保护其辞职过关的经历,才知相似剧情早就上演。实际上,陈馆长保护过不少人。
我在中国电影资料馆服务34年,从未想过要离开。其原因是,我曾作过陈景亮麾下的“幸运菜鸟”。我希望,后代“菜鸟”也像我那样幸运。
(作者为中国电影资料馆、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二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