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观赏消费中,尽管观众选择观影的因素颇为多元,但核心还是性价比。在现代经济学中,一个几乎无处不在的概念便是机会成本,在实施每个消费行为时,人们都会率先考虑机会成本。电影消费也是如此。
观众之所以看重性价比,首先是由电影的日常文化消费性质决定的。人们在生活中,除了衣食住行,必然还有心灵慰藉、精神消费的需要。新冠疫情三年,世界电影行业曾一路哀鸿,但这并没有隔断和阻滞电影与观众的亲密关系。联合国信息中心(UNIC)引用英国电影观察公司高尔街(Gower Street)的数据报告显示,今年第一季度,在欧洲、中东和非洲地区的电影市场与去年相比增长了32%;在欧洲进行的大量观众行为调查显示,消费者,尤其是年轻观众,正在稳步回归电影院,并确认看电影仍是人们首选且最实惠的户外娱乐选择。
我国的情况大致也是如此,2023上半年,电影票房和观众人次均已恢复到疫情前的八成以上,更可喜的是,暑期档继续发力,全年票房有望超过550亿,足以说明尽管受疫情肆虐的不利影响,人们的电影消费热情和消费需求依然在那里。而看电影之所以成为人们户外娱乐选择的“首选”,很大程度上即是由它“实惠”的性价比带动的。电影作为廉价的“奢侈品”,在大众日常生活中占据重要位置,就像米面油盐一样不可或缺,是一种精神刚需,人们看重它的性价比、看重它的“投入产出比”就在情理之中了。
其次,它和经济社会的发展态势紧密相连。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直较少从经济社会发展角度研究电影消费的变化,实际上,当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时,衣食住行等传统消费的增速会放缓,而包括电影在内的精神文化消费的增速会加快,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我国电影消费明显上升,正是经济社会的快速增长带来的。而当下,世界经济总体发展受阻,我国经济运行也面临新的困难挑战,在经济调整恢复的大背景下,人们的消费心态必然更趋慎重和“理性”,对性价比的感受也会更加敏感和突出。
根据美国影院业主非营利性团体国家电影基金会(National Cinema Foundation)前不久的行业报告显示,随着2023年美国的平均票价上涨至10.53 美元(高于2018年的9.15元和2019年的9.16美元),美国的电影银幕数量已从2019年的41172块减少到目下的39007块,下降了5.3%(当然还有疫情和通货膨胀等因素影响)。反向的案例则是,2022年,日本平均票价同比下降8日元,虽然数额很小,却是2013 年以来的首次,刺激观众人次回到1.52亿,同比增幅32.4%,全年未因新冠疫情遭受影院关停等明显冲击,已恢复到 2020 年以前行业发展平均水平的约90%,继续保持全球第三大电影市场地位。
性价比的内涵颇为丰富,但首当其冲的当然还是电影票价。无论从电影整体还是个别作品看,电影票价与电影市场都是紧密相关的。笔者曾在《性价比:电影消费的新参数》一文中谈到:“在一定时期,在一定价格水平下,消费者愿意并且能够购买的商品数量是相对恒定的,在其它因素未变而价格上升的情况下,他们在这个时段内所愿意购买的数量必然随之减少。”不同的价格设计,会产生不同的需求量;价格的升降必然导致需求的起落,价格与需求的关系就是一种性价的量具,一种性能值的衡器。合理的性价比一定建立在性能和价格变化幅度同一的基础上。以近5年为例,我国一部电影的平均票价(主要指城市院线,含二级市场及服务费),2019年为37.21元,2020年为37.26元,2021年为40.49元,2022年为42.23元,2023年上半年为43.5元,虽价格每年略有提升,但伴随电影作品整体质量的持续提升、大片和头部影片的层见叠出和消费场景条件的不断改善,这个“提升”显然在合理范围之内,且除开个别时段,总体上较为平稳。目前的价格定位相对于其他户外娱乐形式,还是具有竞争力的,也可以说,它的性价比较高。今年暑期档中国电影市场快速复苏升温,创造了观众人次和票房的历史新高,有的影片甚至出现了一票难求的现象,“首选”和“口红”效应同时得到了体现。
同样值得注意的有,为了助推疫情后电影市场的快速恢复和提升,一些国家和地区都对票价加强调整与监管,如:2022年法国主动实施“年度电影票降价计划”,幅度达到近40%;意大利从2023年6月开始,继续推进“折扣电影票”活动;我国上海市则从今年8月开始到年底推行“电影惠民消费活动”,规定观众购买任意场次影票,均可享受每张票立减20元的优惠。可见,市场经济中的边际递减规律具有普适性,电影消费与电影票价存在明显的对应关系。因此,从性价比的角度看,中国电影市场想要繁荣发展,不能眼睛只盯着票价,更多应考虑和酌量行业的动态和整体发展,以及社会经济发展态势和观众的心理承受能力。可以肯定的是,在未来相当一段时间,性价比将是中国电影产业发展绕不开的一个命题,是牵动电影市场盛衰起落的一个重要要素。产销互牵,此消彼长,保持电影票价的性价比优势,就是维系电影产业特有的生命力和竞争力,也是电影“镍币本质”的体现和确证。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一定要头脑清醒,不能随心所欲、滋长机会主义。也许,“纳什均衡”的理论在这里也是适用的。
当然,价格只是相对的,难以完全被计量化,更不能搞绝对化。电影能否留住观众,观众是否乐意出价,虽然有赖于特定的供求关系,有赖于价格的定价机制,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作品本身的观赏价值与观众的心理账户评估。2020 年《复仇者联盟 4》在上海地区首映时,一些影院的票价为两百元一张,但仍然被众多漫威迷抢购一空;2022年《阿凡达2》点映及预售期间,全国平均票价为92.4元,一线城市为136.5元,价格明显高出常态一大截,观众照样愿意买单。可见,电影消费需求的弹性相当大,性价比只是相对的、主观的和具体对应的,如果是观众喜欢的热门影片,院线定价即使稍高消费者也愿意接受。它的前提是,电影一定要给观众一个值得出价的理由。历经三年疫情,观众的消费选择越来越理智,在付出同样成本的情况下,希望看到体验感更好、价值感更高、艺术感更佳、思想性更强的作品。在此语境下,价格与市场,品质与需求,既是一种共生关系,还是一种因果关系,同向行,正相关。所以,考量性价比,不仅要有外显的票价尺度,有内隐的电影品格和质量的尺度,还要有观众可以和可能接受的尺度。今年春节档六部影片观众满意度得分为 87.1分(最高的《满江红》达88.4分),而暑假档进入“20亿俱乐部”的四部影片,观众满意度都在84分以上(最高的《孤注一掷》为86.4分),应该说是很有说服力的。
由此我们足以明了,成本的实际涵盖范围非常广泛,看电影是一种复合成本的文化消费行为,付出的货币是成本,消耗的时间是成本,交通的花费是成本,甚至人们的心理迭代和情绪起伏也是成本。性价比不是一个固定的数值,只是一个复合的比例关系。解析性价比,不仅仅要看某一种绝对值,还要看各种成本的比重分配,看其在全部成本中的比例关系,关键要看人们想要得到和能够得到什么,要看作品能够提供什么和满足什么?正如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加卢佐所说:“消费行为不能被简单地看作购买一件功能物品的行为,而是要看到其在社会化方面的作用,购买的物品当然具备了一些功能,但同时也可以使它的主人进入某种角色。”在他看来,商品不仅有交换和使用价值,而且最重要的是具有符号价值,“人并不是真的因为内在需求而消费,而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为了守住他所属的阶级。”原来,由此及彼,鞭辟向里,电影消费不仅给人带来轻松和愉悦的情感满足,而且是人对自我社会身份的一种确认和肯定,是人的“自我”和“超我”的一种投射和延伸。性价比的背面,蕴藏着远为丰富复杂的认知装置和情感建构,其中包孕经济学的因子,也包括社会学的蕴藉。有鉴于此,我们必须走出对性价比的传统理解,从社会心理学和观众行为学的结合部寻找更多的解答和对策。
在成熟的市场经济条件下,消费端将更多主导供应端,消费者主导的不仅仅是消费品的价格,而是所有生产要素的价格。因此,提高电影性价比,其实就是要解放和提高生产力,就是要坚持电影高质量发展,寻求产业盈利路径与消费者合理承受范围之间的平衡,保障产业持续健康发展与文化消费提质升级之间的良性互动。正如华纳兄弟影业国际影院发行总裁安德鲁·克里普斯前不久所说:当下电影业面临的挑战是,确保观众每次到电影院都是一次特别且重要的体验,让“消费者离开时必须获得真正优质的体验,不仅是视觉和声音,还有客户服务以及涉及影院的一切”。从这个意义说,性价比不是拘囿,不是牢笼,而是手段,是工具,是艺术创新欲求和消费底层逻辑,它要求我们,必须把所有的生产、制作、服务都导向满足消费者健康的社会和精神需求,通过电影消费的杠杆,促进产业的升级换代和整体持续的高质量发展,最终带动和实现社会进步与人的全面发展的现代文化消费内涵。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教授、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