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北京国际电影节上看到《白塔之光》,作为在这个城市已经生活20年的观众很是欣喜,当时就写下了300多字的微影评:“太喜欢《白塔之光》了,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散文诗电影,实则处处细节,步步精心,日式灯笼上的‘柳川’,宾馆阁楼天窗的‘白塔’,水中的倒影,女儿读的诗,上官云珠的海报,废墟上的‘北花儿’……喜欢夜间胡同的漫步,遇到‘鲁迅’谈文学,遇到下棋的北京大爷瞎侃。导演总能呈现出一个城市细微生动的日常人文之美,银幕上出现的北京既熟悉又陌生,让我想起在梅兰芳故居遇到的那场雨,没带伞,就坐在长廊听雨。更可贵的是人物并不单薄,皆有来处和归处,就像我们身边的朋友身边的事,吐露心里的秘密和忧伤,时时妙语连珠,迸发出举重若轻的小幽默,这就是我们原本的生活啊。更激动的是看到自家的资料馆,还有影院里脸熟的‘观众们’,很奇妙的时空连接,因为此刻,我就坐在资料馆看电影。”
影片在10月27日公映,上映三天票房只有200多万,似乎也在意料之中。这本来就是一部充满文人趣味的作者电影,“老文青”拍给“小文青”看正合拍,与只是寻求娱乐放松的大众终究还是隔了一层。
张律是中国电影导演中的另类,虽然拍片20余年,也拍了数十部电影,但从去年公映的《漫长的告白》开始,他和他的电影才进入公众的视野。细数他过往的电影,大部分都是以地名为片名,他自己也坦白了创作的初衷:“我所有的电影,都是从空间出发开始创作的,也没有什么计划性,遇到一个空间恰好有了感觉就拍了。”
《漫长的告白》本名《柳川》,女主人公的名字也设定为柳川,把人和空间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这次的《白塔之光》他终于从日韩回到自己曾经生活最久的城市,拍一部“北京”的电影。男主人公依然由辛柏青饰演,虽然都是北京土著,但很显然,张扬外露的哥哥“立春”变成了内敛闷骚的弟弟“立冬”,化身为住在妙应寺白塔边的孤独中年文艺男谷文通,曾经的诗人,现在的美食专栏写手。影片根据主人公的生活轨迹展现了老北京的人文风貌,胡同街巷、胖子卤煮、跳海酒馆、月坛公园、北大红楼、五四大街、鲁迅纪念馆、福利院、电影资料馆、人民医院……二环周边的建筑空间一一划过,有特色美食、人间烟火,也有历史渊源、名人典故。四合院的金鱼缸,天空中的风筝,鸽哨飞过,风铃响起,老北京的大爷在清晨甩鞭子,在夜色中下棋……呈现出一种日常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文景观。
在城市各个空间里也出现了文学、电影、歌曲等可供辨识的知识分子趣味。比如鲁迅的散文诗《秋夜》、食指的诗歌《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罗兰·巴特的《恋人絮语》、酒馆墙上写有李沧东《燃烧》的放映消息,父亲DVD机里是上官云珠演的《乌鸦与麻雀》,电影院放映着上官云珠演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儿童在福利院唱起李叔同的诗词《秋柳》,同学在日料馆“柳川”唱起《北京欢迎你》,乐队欢快唱着《人生就是戏》,人们跳起舞互相抚慰……这些互文和勾连使城市和城市里的人都带上了流动性的诗意,这一点与《爱情神话》中展现的上海徐家汇风情画有异曲同工之妙。
同样,大城市包容了来自各个地方的人,多元交汇在此地此刻,又散发着远处的乡愁。黄尧饰演的欧阳文慧是来自广东的摄影师,会说粤语,前男友在巴黎;南吉本色出演南吉,本名就叫斯琴高娃,蒙古族,祖上参与过白塔寺的建造;姐夫说河南话;宾馆服务员是宜宾人;前妻的丈夫是教韩语的教授;酒吧的歌手是来自法国的安娜;老同学聚会,老穆在巴黎和大家视频聊天;男模绝望地喊着家乡话。特色的方言、混杂的语言本来就是生活的原貌,还原其本身丰富细腻的肌理,是将艺术祛魅,交给生活,想起《永安镇故事集》映后交流康春雷所说的“元生活电影”。编导对语言的敏感也来源于他本人的身份和经历,作为出生在延边的朝鲜族,又在韩国任教生活十年,常年游走在东亚各地,自然对民族身份、离散聚合的感悟又多了一层身在其中的意味。
除了北京,另外一个被遥望的主角是离北京约300公里的北戴河。我在你的空间留下了我的气息,北京和北戴河之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它潜藏着男女主人公童年的秘密和忧伤。谷文通的父亲因为“公共交通猥亵事件”被放逐在北戴河,5岁的时候父亲就被妈妈赶出了家门,搬离了北京;欧阳文慧自命“北花儿”,自认家乡为北戴河,与青梅竹马的前男友都是北戴河孤儿院的孤儿,5岁的时候被广东的夫妇领养。在孤儿院的废墟上,文慧站在一株小花的窗口眺望大海,镜头跟随文慧走过去,随后又转过来,谷文通也出现在有小花的窗口。影片运用一个运动的长镜头完成了男女主人公和北戴河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连接。二人在北戴河都有放不下的心结,正因如此,二人产生了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爱情;也因此,当文慧对谷文通说“你看猫有影子,路灯有影子,我们却没有。”谷文通回答道“也许我们的影子留在了北戴河。”影片在视听上做了技术处理,在白塔夜色中,最初抹去了二人的影子,当二人相拥时,影子与影子才合在一起。
文慧来了又去,谷文通还是孤独一人。
影片的重心最终放到了父子之情。在姐夫的讲述中,每年谷文慧、谷文通姐弟俩生日,父亲都会骑着自行车来北京,三四天的行程,只为了远远探望子女。谷文通先后两次来到北戴河探访父亲,试图寻求真相。第一次独自开车而来,在父亲的房间看DVD,放倒家庭合影的相框,留下烟蒂。父亲心领神会,在小卖铺特意买了烟。第二次和文慧一起开车而来,和父亲当面对质“公共交通事件”的真伪,转而父亲去浇花,镜头回来,谷文通却在父亲的床上睡着了,醒来之后和父亲交谈……影片依然运用了一个运动的长镜头进行场面调度完成了“现实”和梦境的连接。接下来,儿子柔情地教父亲跳交谊舞,完成了父子之间的和解。不知道这场戏是真实发生,抑或依然是一个梦境?这种朦朦胧胧、欲说还休的情感都潜藏在舒缓慢调的镜头之中了。
《白塔之光》虽然整体是流动写实的白描,但也有许多这样虚实交织的梦幻瞬间,象征着我们不可言说的精神空间。秋天之后就是冬天,雪花飘起,谷文通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白塔红墙的胡同里,他走上天台,坐在白塔之下点起一支烟,镜头转向了白塔,当镜头缓缓摇下来,出现了白发苍苍的父亲,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姿势。这一刻,这座传说中没有影子的白塔恰似一束光,照亮了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