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的新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今年4月上映，接着五一档又开始复映他20年前的经典之作《哈尔的移动城堡》。这位在当代动画界举足轻重的大师从业45年创作过12部长片，自2018年数码修复版的《龙猫》至今，登上中国银幕的就有7部，中国市场每每都给出了热烈回应，包括近来这两部合计票房近十亿的影片。的确，宫崎骏的奇幻动画世界滋养了几代中国观众。我们或曾迷恋过它的东方灵性与现代工业结合的万花筒般的魔幻景观，或为其少年成长主题中一次次温暖人心的力量动容，或被某个小小的角色不自知的勇气和信守相护的纯真深深触动。尽管很多情节和场面已如数家珍，但新老观众仍愿意一次次沉浸在他的奇幻之旅中，不断玩味和挖掘其照拂个体生命背后的种种文化隐喻、民俗信仰以及现代性反思。

影迷们将宫崎骏动画大致分成了两类，一是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主题的《风之谷》《天空之城》《龙猫》《幽灵公主》《悬崖上的金鱼公主》，一是以自我与社会的关系为主题的《魔女宅急便》《红猪》《千与千寻》《哈尔的移动城堡》《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哈尔的移动城堡》改编自戴安娜·韦恩·琼斯的英国小说《魔幻城堡》，《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创作灵感来源于约翰·康诺利的《失物之书》和吉野源三郎的同名小说，两部风格类型大不相同的影片都深深浅浅地结合了宫崎骏的个人经历——战争背景下，离乡少年被迫开始一段异世界的冒险与游历——这也是宫崎骏很多影片的故事原型。

在这两部相隔20年的影片里，战争阴影都成为了影片叙事的一条重要隐线。尽管两部影片中战争发生的时代背景和地域环境大不相同，但宫崎骏幼时经历的“东京大轰炸”的恐怖意象以及受父亲军工生意影响而对飞行器的迷恋，都以不同方式左右着人物的情感状态和自我认知。亡母与继母让少男少女的孤独与迷茫在这个魔幻世界里呈现为一种魅力四射的明艳与瑰丽。他们所处的现实社会越是疯狂残酷，与少年的魔幻空间的相互渗透与映照越是难分难解，影像的时空关系因而发生着种种奇异变形。充斥着诡异魔法的“城堡”和“塔屋”在两部影片中都占据着核心意象，尽管它们的造型风格、空间隐喻以及与现实的对应关系大不相同，但代表魔幻世界的两幢建筑在影片结尾都轰然坍塌，也因此让主人公们重拾自我获得新生。这样的结尾，无疑指向了宫崎骏动画的元命题，也即“奇幻”与成长的关系。

城堡、死亡与任意门

《哈尔的移动城堡》是在女孩苏菲的视点下展开的，影片中蒸汽朋克风格的城堡是年轻魔法师哈尔内心世界的外化。表面上它由炮筒、烟囱、螺旋桨、齿轮、活塞、轴承等钢铁动力系统构建，混搭着砖石木材组建的小屋，以及四肢纤细的金属鸡爪。看上去有种神经质式的眼花缭乱，不可一世的层层外壳下藏着一片狼藉的内里、一簇纯真的火苗和一个不时扮老的少年。城堡设置的四色传送门，实际上压缩的是哈尔内心相互冲突的不同面向。蓝色是海港小镇里的詹金斯小屋，对应着一个魔法师柴米油盐的粗糙日常；红色是王城里的潘德拉肯公馆，哈尔只有被代表王权的魔法学院召唤时才出入，后来哈尔拒绝为发动战争的王室效力并遭到追捕后重新定位到了苏菲家的的帽子店，展示着他内心重地的重大变化。绿色门后是城堡的物理位置，是哈尔远离人群流浪荒野的内心孤独的真实一面。黑色任意门后是哈尔内心深处的秘密基地，这里藏着童年哈尔与火魔卡西法的秘密契约，装着记忆里苏菲留下的约定，也是哈尔独侠一般化身飞燕对抗外界战争机器的出入通道。苏菲的城堡奇遇，看上去是女孩履行了一段莫里乌斯般的命中注定的爱情奇缘，实际上完成的是对哈尔分裂而受困的心灵的救赎。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的塔屋世界，按照宫崎骏在纪录片中的描述，同样代表着男孩牧真人“通往内心深处的旅行”。但正如押井守在评论《起风了》时的说法，影片似乎已丧失了创作故事的意愿。这里的异世界尽管集合了宫崎骏影片中的众多空间意象：绿色村林、破败荒野、海天一色、冲天战火、时空长廊等等，迷宫一般，压缩与交叉了男主牧真人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其中的苍鹭、鹈鹕、鹦鹉、Warawara与火女、太舅公等角色既对应着宫崎骏一生中的重要伙伴与亲人，也被隐喻为死亡世界中的种种秩序关系，它们与漫游者牧真人之间的情节线并不清晰，更像是这个少年的意识流世界对战争期间残酷社会的人性影射：狡诈、饥饿、贪婪、牺牲、抗争与强权等。宫崎骏在《龙猫》《悬崖上的金鱼公主》与《千与千寻》等影片中都曾表现出对“死亡世界”探索的兴趣，因为在那里可以见到牵念的逝去亲友，可以修补过往的情感创伤，可以重建与世界的关联。只是，以死亡的奇幻抚慰少年的孤独，这背后无不饱含着宫崎骏的巨大悲情。

从哈尔的城堡的任意门，到牧真人在神殿长廊中推开的编号门，对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命题，宫崎骏既交给少年们选择的自由，又鼓励所有的勇敢面对。他说：无论处在多么艰难或残酷的时代，都要活得像个人。所以通过动画，他把坚韧与果敢赋予了女孩子们，将振作与信念灌注在男孩身上。

战争、火与飞翔

反战的主题与飞翔的意志贯穿了宫崎骏的大部分影片。然而战争的恐怖从天而降，这种灾难的意象往往与少年空中飞翔的自由意志相冲突。这种视觉上的冲突在《哈尔的移动城堡》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二战期间宫崎骏父亲的军工厂负责战机零件的生产，受此影响，宫崎骏从中学漫画创作起，就着迷于各种飞行器械的绘制。宫崎骏将自己与高畑勋、铃木敏夫共同成立的动画工作室命名为吉卜力。Ghibli一词源自于阿拉伯语，本指“撒哈拉沙漠的热风”，是二战期间意大利空军为其侦察机的命名。这种对“魔幻飞行”的迷恋，不仅可以在《起风了》中样式奇特的“9翼飞机”、《风之谷》中白色的滑翔翼、《红猪》中古老的战斗机以及《天空之城》中形态各异的飞行器中得以见识，也可以在代表“空中之旅”的“天空之城”“移动的城堡”以及自由于空的“龙猫”“白龙”“骑扫帚的魔女”“飞燕般的哈尔”以及《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的各类鸟禽中得以一见。

然而由于对战争的厌恶和抵触，宫崎骏不能对工业化与现代战争相互推动导致的人类灾难视而不见，因此“火”的意象，被夹在了“战争”与“飞行”之间。从《红猪》到《哈尔》到《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宫崎骏提出了一个为谁的意志而飞翔的命题。“飞翔”既呈现为“自由与梦想”的抗争，又带着“自由与梦想”的原罪，这是哈尔这一角色最大的内心困扰。就像为“火魔”设置的伦理困境一样，它既点亮了少年哈尔仰望天空的梦想，又成为他终将魔化丧失人形（性）的诱因。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也是如此。火女既有维持秩序的严酷的惩恶者一面，又有不惜灭杀无辜精灵的失控者一面，同时她作为牧真人现实世界中丧生于在战火中的母亲，在亡灵世界中被隐喻为鹦鹉军团驱动战争机器的人质。

可见，宫崎骏驱动画笔创造的当代魔幻世界，不仅有着抚慰少年心灵的悲悯，面对现代社会的强权与技术膨胀，也提出了个体之于社会如何承担责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