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青年导演李冉的长片处女作《盛极一时的爱情》(以下简称《盛极一时》)在“艺联”专线公映,有趣的是,这部相对文艺和小众的影片与票房大卖的《好东西》有着某种“殊途同归”的亲近,两部影片的编剧/导演都是年轻的女性,她们共同捕捉刻画着当代都市女性的心灵困境,都倡导女性经由自我的觉醒和省察,打破固有规则和框架的自由选择。
当然从电影的感观而言,相较于《好东西》的轻松幽默和“金句爆梗”,《盛极一时》的“后劲”要更大一些,在追问是什么和为什么的同时,它的影像风格、叙事结构和内在的价值表达,也有了值得辨识的空间。
“生活流”中的戏剧结构
《盛极一时》讲述了一个知识女性预设的生活轨迹,受到 “意外”爱情冲击的过程。大学青年教师蜀乔(梁翠珊 饰)有着让人羡慕的感情,相恋多年的未婚夫胡准(任彬 饰)家世优渥、事业有成,蜀乔在前往欧洲的访学过程中,却爱上了旅居当地的戏剧导演瞿秋凡(张宁浩 饰),她会如何选择?
“移情别恋”的故事并不新鲜,新鲜的是讲述这个故事的形式。《盛极一时》全部使用手持摄影和自然光效,类似于纪录片的影像突显了真实的临场感。而以蜀乔为中心的镜头调度,又引领观众通过主人公的视角,进入她内在的精神世界和情感天地。这样的镜头语言,消解/遮蔽了“意外”之情的狗血和香艳,或者说商业电影“偷窥”机制带来的快感。观众看到的是蜀乔生活的日常,以及日常的蛛丝马迹背后心理和情感的变化。
另一方面,“生活流”并不意味着日常影像的“大水漫灌”,在其中巧妙的镶嵌着戏剧性的结构,也就是片中的四场婚礼。婚礼作为昭告爱情成果的仪式,它的形态折射着爱情的模样。第一场是蜀乔和胡准参加的同学婚礼,她旁观着市井人生中锱铢必较的争执和算计;第二场是瞿秋凡主演的剧中婚礼,电影中的片段改编自俄罗斯先锋戏剧《潮湿的婚礼》,提纯和抽象过的爱情表达让蜀乔怦然心动;第三场是蜀乔和胡准的婚礼,完满妥帖的仪式背后其实暗藏危机,它被形象地表现为打碎的盘子;第四场是没有完成的婚礼,蜀乔和瞿秋凡相互依偎奔赴远方,这场爱情的仪式因为瞿秋凡中途下车戛然而止。
四场婚礼就是蜀乔命运和心理的四次转折,依托于“对仗”整齐的结构,梁翠珊寡言隐忍的表演才能把人物的心理表现得准确到位,自由随意的“生活流”之下才显现出人心的“静水深流”。初执导筒的创作者往往难以抑制“炫技”的冲动,李冉的“守拙”,其实反证着她对电影语言特性的清醒认识和掌控力度。
“女性”的背后是人性
《盛极一时》另一个维度的“后劲”在于,这部影片很容易被贴上“女性主义”的标签,说它书写着女性在(与男性的)爱情中受到的伤痛和自我的成长。这样的说法不能算错,但如果我们只选择一种视角先入为主的切入影片,我们看到的只会是与这个视角相符或者相悖的东西。片中有展示男性的冷漠功利、自私放纵和脆弱的自尊,但蜀乔与《好东西》中宋佳和钟楚曦饰演的角色不同,后者中的她们或身受“历史的创伤”,或耽于偏执的认知,这种可气和可笑是能够被广大(女性)观众所共情和接纳的。蜀乔却是实打实的“渣女”,她的动情和出轨导致婚姻破裂和最终“被弃”,相当多的观众对此是难以接受和认同的。这也是导致《盛极一时》的口碑两极分化的主要原因。
其实梳理《盛极一时》不难发现,影片对女性和男性的书写是“一视同仁”的,它抛弃了传统意义上的两性对立和对抗的表达,也不定义两性状态和关系的好与坏、对与错。正如前面所提到的四场婚礼,每一场都有它存在的合理和瑕疵,没有哪一种值得被颂扬或者被唾弃。
所以《盛极一时》中的爱情是超越性别,是关乎于“人”的。借用瞿秋凡在片中的台词:“人生的剧本每时每刻都在反转,即便你选择静止,你也要被动接受变化。当然你也可以创造变化。”在李冉导演的表达中,人生是不确定的,爱情因此也是不确定的,“盛极一时”的高光时刻也是不确定的。在蜀乔看来,曾经被胡准大肆张扬的表白和追求是“盛极一时”,和瞿秋凡夜奔也是“盛极一时”,甚至在影片开放的结尾中,晨光照在她熟睡的脸上,也预示着未来的“盛极一时”。所以在这部以爱情命名的电影中,重要的不是爱情,而是对爱情的选择,以及承受选择的后果。
精英话语的“强说愁”
《盛极一时》给我们带来了之前国产电影中少有的爱情景观,那些“渣男渣女”、那些心动和盲动,其实投射着当下的时代症候。社会高速发展背景下传统的情感关系和伦理关系的断裂,曾经的爱情体验中超功利的、利他性的价值内核正在消融,就像当下社会中出现的“恐爱”和“恐婚”,在渴望和寻觅的同时,又在相互怀疑。
得益于自己横跨法学和电影的专业优势,以及游走世界的见闻经历,李冉写下了她所观察到当代人内心的“左右为难”,她在访谈中提到创作这部影片的初衷,是看自己的周围,几乎每个人脑海里都有打破平凡生活束缚的冲动。
所以《盛极一时》在艺术上力图隐藏摄像机在场的同时,其实不经意凸显出一个无处不在的“我”,它总时不时跳出来,用名校和高学历的站位,用精英的话语来为角色塑形。比如它过滤了蜀乔和瞿秋凡现实中灰暗、破败和沉重的部分,忽略了他和她可能的窘迫和经济的困境,完全不涉及蜀乔作为一名高校“青椒”访学的学术压力,一门心思让她沉浸在激情和爱欲之中。在个人的观感中,这些人物多少有些虚浮和不接地气,这部关于爱情的“心理散文”,也往往会滑向为爱而赋的“强说愁”。
瑕不掩瑜。如果说《盛极一时》中创作者所表现出的才华、勇气和瑕疵与仓促都同样显眼的话,我们更应该为前者鼓与呼,中国电影比以往更亟需新生的力量和新鲜的表达。